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我说:"你不要害怕。"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看着她吃东西。我指指肉,说:"你吃。"她吃肉,并没有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我又指着盘子里的煮蚕豆:"再吃点这个。"她把几颗蚕豆喂进嘴里,这回,不管她把小嘴闭得有多紧,一动牙齿,就又发出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来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来,塔娜一害怕,这回,她手里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说头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样。我又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人们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说:"她吃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们仍然存心要我难堪似地沉默着。

连我都要怀疑自已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亲突然大笑起来,他说:"儿子,我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然后,他又用人人都可以听到的小声对土司太太说:"男人为什么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里,塔娜问:"少爷怎么想起来的。"

我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不生气吧?"

她说她不生气,喂马的父亲就说过她像一只老鼠。每当下面有好马贡献给土司,还有点诧槽的时候,她父亲总是叫她半夜起来去上料,说,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会受惊。我们上chuáng,要了一次,完了之后,她一边穿内衣,一边嘻嘻地笑起来了。她说这件事这么好,那些东西它们为什么不于呢。我问她哪些东西。她说,那些母马,还有她的母亲,总是不愿意于这种事情。我再要问她,她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睡着了。我chuī灭了灯。平常,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暗处,我一下子就会睡着的。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灯灭了。我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上刮过。那感觉好像一群群大鸟从头顶不断飞过。

早上,母亲看着我发青的眼眶说:"昨天又没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说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风从屋顶上过去时的声音叫人心烦。土司太太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她说,"孩子,就算我们是土司也不能叫风不从屋顶上chuī过。"

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奶娘回来了。奶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了五十个银元的盘缠。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gān原因之一.早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欢她。她跨进内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个老婆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到少爷都能用贴身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说:"还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身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没有过去,发出了我一生里第一个比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东西从楼上搬下去。叫她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我听见她在下面的院子里哭泣。我又补充说,在下面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她做别的事情。看来我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话,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闲着没事,整天在那些gān活的家奴们耳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后又下了一道补充前一个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讲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讲少爷小时候的事。这命令她不能不执行。当我看到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she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chuáng上,听着轰轰然流向远方的河水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毛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一个山dòng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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