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悄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拴在腰上,下到乡间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苏。"

"他能做什么?"

"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

"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

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他得到土司允许漫山遍野寻找各种石头。他给我们带回来消息说,翁波意西在一个山dòng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查尔斯说:"我要说,他是一个好的僧人。但你们不会接受好的东西。所以,他受到你们的冷遇和你们子民的嘲笑,我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们同意采集一点矿石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的石头越来越多。

门巴喇嘛对土司说:"这个人会取走我们的镇山之宝。"

土司说:"你要是知道宝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叫我操心。"

门巴喇嘛无话可说。

土司拿这话问济嘎活佛。活佛说:"那是巫师的说法。他的学问里不包括这样的内容。"

土司说:"知道吗,到时候我要靠的还是你不太古旧,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并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话,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个心到口到吧。"

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来的石头jīng选了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gān燥的雪如粉如沙。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dòng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

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

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十分qiáng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查尔斯分手时对土司说的话是:"我看你还是不要叫那样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运会报答你们。"

说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骡子的屁股,走进无声飘洒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后好久,骡子的蹄声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似地长长地吐气。

他们说,特派员该来了,他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来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觉得做传布没人接受的教义的僧人很有意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dòng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第三章 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那不是你们的jīng神领袖达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huáng金,比如白银。金子的huáng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gān脆是个傻子。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唾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土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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