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集。

huáng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gān?"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dàng。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huáng特派员的人gān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gān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抠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用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晤晤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并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试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她还说,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我肉里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摇晃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dàngdàng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官寨跟前了。广场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的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gān净的东西吓跑了。以后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吧。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要是不会就教他几句。"

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huáng特派员送的烟枪,点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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