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肠子流出来了吗?”他平静地问。

最深的那一道伤口露出了护在肠子外面的脂肪。

“没有。”“但你不要动。”“那就是出来了,”他平静地说,“昨晚的梦肯定不好。我就是怕肠子出来才不动弹的。那些蘑菇长出来时,我想梦就破了。看来有些梦是破不了。”中尉侦察参谋用部队的急救包给他包扎,我就把那张láng皮剥下来。伤员乘坐在血糊糊的láng皮上,我和银巴用四只手捉住四只láng爪把他抬往宿营地。

我们是从一个洼地的底部向上攀登。休息时,银巴问我:“为什么不把láng头割了?”“制一个标本。”他手中亮光一闪,láng头骨碌碌滚下了陡峭的山坡。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人家秦克明弄láng皮是为了做一条治老婆风湿病的褥子,我却想到制一个标本。在这里,许多代许多代杰出的人从未留下过什么向同时的人或后来的人炫耀点什么。

秦克明说:“看哪!”我们抬头仰望,先看到山包上棚寮的剪影,继而看到那头母獐正在给受伤的小獐子哺rǔ。此情此景确实有些令人胸口发紧发热。银巴说:“我们的伤员只有回家才有奶吃了。”秦克明咧咧嘴笑了。

随着我们渐渐走近,母獐子领着小獐子一点点退让,最后站定在隔我们二三十公尺远的地方。

现在,它注视我们在láng皮两侧绑上两根凑手的桦木,上面铺了吊chuáng,这就是一副临时担架了。秦克明捧着肚子走过来,慢慢躺下。

银巴对獐子挥挥手,说:“×你妈,回你家里去吧。”我们从来不阻止银巴说脏话。他十四五岁刚学汉语学会的就是这一句话。现在,他说汉语还有很重的口音,只有这句脏话才说起来顺口,吐字清晰,且有韵律感,你不能阻止他享受一下熟练操作一门异族语言的快感。

“其实,我还不想下山。”伤员说。

“伤口会感染。”我说。

“×你妈,走吧。”我们抬起担架,下山去了。不断回头,望到的都只是满眼夕阳下熠熠生辉的绿树的不可思议的光芒。

(全文完)

银环蛇

事先,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蛇,美丽而又令人恐怖的蛇。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恐怕还没有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准备到山地冰川旅游同时又遇到蛇。到冰川去,到原始森林中去旅游,带一点探险性质。这对敏感的人和愿意显得敏感的人来说,是有点险峻峭拔而又神秘的诗意的。譬如我们看见高耸入碧空的贡嘎山发生雪崩,隆隆声像雷声一样传向远处下方的世界,白色的雪雾冉冉升腾,并在qiáng烈日光照耀下幻化成里七层外七层的美丽彩虹而去设想一种壮烈而高洁的死亡方式。再譬如大家都设想在大森林中突然失去路径,这样,男人拯救女人,女人鼓舞男人,艳情像海拔四千米以上这些美丽的大叶杜鹃花一样浓烈而短暂地开放。

我们中的唯一的做妻子的人问她丈夫:“森林里有狮子吗?”丈夫看看手中印刷jīng美的旅游指南,说:“没有。”她不太信任丈夫。这对年轻夫妇来自大城市。一旦我们离开了汽车,骑上马背在蔽天的yīn湿的藤蔓jiāo织的森林中穿行时,她就开始不信任丈夫了,所以,她转身问我:“有吗?”我说:“只有喜欢穿着漂亮的女人的猴子。”后来,我们一行五人中有人说她当时用极夸张的动作掩住了脸,叫道:“啊呀!不要脸的猴子!”我却是记不清楚这件事情了。

我们一行五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凑在一起。算是认识了也算是互不认识。五人在短暂的机缘里,彼此不知姓名,只知道三个人来自大城市,同一座城市,两女一男,其中一对是夫妻。三个人或许彼此认识,或许彼此不认识。剩下两个男人,一个来自江边,另一个来自另一座雪山脚下。

在小说中,我们没有名字,只好叫做丈夫,妻子,单身女人,江边人和山里人。

现在,我们从旅行接近尾声的部分开始。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冰川。

除了冰川,我们什么也没有碰到,不论是死亡,还是在死亡边缘爆发的美丽爱情以及狮子和猴子,除了几只很平常的隐身林间的小鸟,没碰上什么。银环蛇我们从冰川下来,在三号营地的红房子里吃了一顿米饭和一盆红色的菌子,就往二号营地的那处温泉出发了。送我们上山的马队在那里等候我们。见到冰川前的激动与见到冰川后的狂喜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从山下那个叫做磨西的村庄出发四天来骑马和徒步攀登冰川积攒下来的疲倦。激动消失时疲惫就悄然来临。兴奋从身体的哪个部位消失,疲惫就迅速占据哪个部位。被高大的冷杉和红桦夹峙的道路上被覆着黑色的腐殖土。就是这条柔软的cháo润的道路把我们从高处向低处导引。起初有人唱歌。妻子和单身女人不时停下来剥几张桦树皮或是采几片树叶。不久,寂静来到我们五个人中间。只感觉到柔软的道路带着我们酸痛的身体和肿胀的双脚,向下,向下,在幽暗的森林中间,向下,向下,像被水流带往深渊的懵懵懂懂的鱼。

不久,起风了。

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仿佛有更多的沉默的不再想象什么的人在另一番天地里行走。我们驻足倾听,四周泛起带水腥味的苔藓气息,看不见的天空里雷声响起。

江边人突然说:“不要害怕,要下雨了。”不知为什么他又补充一句,“我在云南当过几年兵,不要害怕。”山里人说:“谁害怕了?”并用询问的目光注视另外三个人。

单身女人说:“我没有害怕。我上大学时是篮球队员。”妻子避开山里人的目光,攀住丈夫的肩头:“前前后后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丈夫看看身后变得愈益幽暗的树林,说:“不要害怕。”说话间,雨水就下来了。森林里的光线黯淡得如同huáng昏一般。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huáng昏。有一只手表停了。另外四只不同牌号的手表都指在下午四点。我们在一株高大的云杉下避雨。丈夫说书上写了不能在大树下避雨,会遭雷击,可不在大树下就无处避雨。大家侧耳倾听,只有满耳雨声,雨声后面是原始森林更为阔大的寂静。香烟点燃了,在三个男人嘴上散发出人间烟火的气息。

烟火明明灭灭,不时照亮三个男子或者显得坚定或者显得懦弱的下巴。

我们已经开始忘记冰川了。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蛇。想到那种yīn冷的、鳞片雨打树叶一样沙沙作响的蛇。

单身女人打开旅游指南,指着一幅彩色照片说:“怎么没有看见这种杉树。”从照片上看,那是和紫杉没有多大差别的一种杉树,学名麦吊杉。是地球纪年的某一古老的地质年代残存下来的孑遗植物。这是该旅游区除冰川、温泉外的又一自然景观。我们已经处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壮观的冰川叫我们忘记了这种杉树。我们是不再愿意为一睹其风采而回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

这是个小小的遗憾。

我们在云杉下躲避阵雨。

没有谁能断定这是短暂的阵雨,同时却又都相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给我们明亮灿烂的冰川之行留下一点幽深而cháo湿记忆的阵雨,于是话题也转到一些和这种yīn湿有关的东西:某种心境,某些流派作品中的中央部分……话题跳跃,展开,中止,又一次跳跃。我们还谈到某类苔藓,一些蘑菇,甚至是远在异国的种类繁多的蜥蜴。只是依然连想也没有想到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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