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_刘震云【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村里开会,老孙讲话。老孙坐不住,浑身像爬满了蛇咬,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头点屁股撅的,重来重去就那两句话:

“章书记说了,不让搞单gān,让搞互助组!”

“章书记说了,不让搞互助组,让搞合作社!”

“章书记说了,不让搞合作社,让搞人民公社!”

虽然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都搞了,但对老孙的评价并不高,说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没个支书的样子,“讲话头点屁股撅的,坐都坐不住,没个支书的样子!”

头人一没样子,就压不住台,村里就乱。孤老、破鞋、盗贼,本来解放时被解放军打了下去,现在又随着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发展起来。村子一乱,工作就不好搞,每次老孙到公社开会,申村的工作都评个倒数第一。章书记批评老孙,说他工作做得不深不透:

“老孙啊老孙,你真是就会要饭,不会当支书!”

老孙红着脸说:“章书记,咱可哪样工作都没拉下!”

章书记摇摇头说:“以后多努力吧!”

这时村里的村丁仍是小路。小路解放前虽然当过伪保丁,但因为成份划的是贫农,业务又熟悉,民愤也不大,老孙又让他当村丁。不过这时不叫村丁,改叫村务员。洋铁皮喇叭和小钹不用了,新换了一架铜锣。每当老孙从公社开会回来,小路村务员就打着铜锣从街上穿过:“开会啦,开会啦,吃过饭到村西土庙里开会啦!”

一到开会,就该老孙当夜游神和头点屁股撅,所以老孙常对小路发脾气:

“敲一趟够了,敲来敲去地喊,你娘死了?”

小路委屈地说:。“一会儿人不齐,你又该埋怨我!”

老孙双手相互抓着,不再理人。

除了开会,老孙还有另一项任务,就是仍得给村里三百多口人断案。兄弟斗殴、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盗贼等一gān杂事,都来找老孙说理。这比开会搞互助组还让老孙作难。老孙常在村西土庙里的案桌后抓手:

“娘啊,这村怎么这么难弄!”

而且案子不经他断还好,一经他断,越断越糊涂,弄不清老二老三倒底谁有理,都挺委屈。老二老三说:

“xx巴老孙,应名当了支书,连案都断不清!”

村里越发乱。老孙很生气。后来听了小路村务员的建议,在村里重新恢复祖上当村长时的“封井”和“染头”制度。果然,祖上的法宝能够治国,村里男女猪狗规矩许多。案件发生率下降。老孙喜欢得双手乱抓:“早该‘封井’和‘染头’!”

公社章书记下乡检查工作,看到村里红红绿绿的猪狗,奇怪地问:“搞啥样名堂!”

这时老孙倒机灵,答出一句:“这叫村民自治!”

弄得章书记也笑了:“好,好,村民自治!”

转眼到了一九五九年。这天老孙又从公社开会回来,让小路打锣,一gān人集合,老孙站在桌子上说:

“章书记说了,让合大伙,大家在一个锅里吃!”

会开完,开始收粮食,收锅。但这项工作老孙又落到了别的村后边,粮食、锅收得不彻底。本来村里只让冒一股烟儿,申村夜里还有人冒烟儿。弄得章书记很不满意,在大会上批评:

“有的村白天冒一股烟儿,夜里个别还冒烟儿!”

又对老孙说:“你不顶事,你不顶事!”

为了灭烟儿,章书记启用了当过土匪和解放军的我孬舅,选他进入领导班子,当了个治安员。孬舅这人头很小,但眼睛特亮,一激动爱咳嗽chuī气。他咳嗽着对章书记说:“章书记,放心吧,三天以后,让他谁也不冒烟儿!”

为了灭烟儿,他带着小路村务员,成夜成夜不睡,看谁家屋顶冒烟。谁家一冒烟,他们就跑上去挖粮食。挖不出粮食,就把人带到村西土庙里吊起来,一吊就吊出了粮食。孬舅六亲不认,我二姥爷家冒烟儿,他把二姥爷也吊了起来。二姥爷在梁上说:

“小孬,放下我,小时候我让你吃过小枣!”

孬舅倒吊着大枪,指着二姥爷说:“就是因为吃过小枣,才吊你,不然照我过去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申村从此不再乱冒烟儿。孬舅受到章书记表扬,成了积极分子。孬舅也很激动,倒背着枪在村里走来走去,见人就chuī气。一到开饭时间,一家一个人在村西土庙前排队领饭。孬舅便去维持秩序,推推那个拥拥这个:

“不要挤,不要挤,吃个饭,像抢孝帽子!”

大家对他比对老孙还害怕,领到瓢里饭,见他都让:

“孬叔,这儿吃吧!”

“孬叔,我这先偏了!”

孬舅chuī着气不理人。有时也说:“吃吧吃吧。”

大锅饭一开始还可以。有gān有稀,有汤有水,比各家开小灶吃得还好。各家开小灶舍不得吃,大家一块吃饭,才舍得吃。弄得大家挺满意。

“这倒不用做饭了!”大家说。

后来不行了。村里发大水,冲得锅里的汤水越来越稀。那时我姥娘在大伙上当炊事员,说三百多口子人,一顿饭才下七斤豆面,饿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说起七斤豆面就说:“现在过的可不能算赖!”

或:“不赖,不赖,就这就不赖!”

我二姥爷就是这一年给饿死的。二姥爷是条二百多斤重的胖汉。听我姥娘说,他十七岁到十二里外延屯一家地主去扛长工,主家门了一锅小米饭给他吃。二姥爷一气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着他的肩膀说: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gān!”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爷挪着浮肿的双腿来到伙上,对我姥娘说:“嫂子,实在受不了啦!现在想扛长工也找不到主儿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里一蛋子生面,他马上含到嘴里就化了。当天晚上,他吊死在后园子里一棵楝树上。听卸尸首的人讲,身子已经很轻了。一九六○年饿死的人多,吊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爷一个。

孬舅托章书记的福,当了治安员,这一年没有饿死。开饭之前,他背着大枪来到伙房,下到锅里乱捞,捞些豆掺吃吃。或者弄些豆面,自己拍成铜钱大的生面饼,放到口袋里,背条大枪在街上走,时不时掏出一个扔到嘴里吃。看到有人眼来眼去,他还生气:

“拍两个生面小豆饼吃吃,就眼来眼去啦!咱还当这个xx巴gān部gān什么!”

不过孬舅也有一个好处,他吃就是一个人吃,不捎带家属,不让孬妗和一帮孩子吃。孬妗和孩子们饿得不会动,他也不让他们吃。大家反倒说孬舅这人不错:“吃吧也就一个人吃,老婆孩子不吃。”

一次孬舅倒是掏出一个豆面小饼。递给支书老孙吃。老孙胆子小,抓挠着双手说:

“大家都饿死了,咱们还吃豆面小饼,多不好。”

孬舅马上将豆面小饼收回去:“你不吃拉倒。你不吃豆面小饼,他就不饿死了?”

老孙马上说:“那让我吃一个吧。”

于是孬舅让他吃了一个。据说小路村务员也吃过一个。有次孬舅看我(当时三岁)饿得不行,蹲在南墙跟,头耷拉着像只小瘟jī似的,还掏出一个让我吃。我永远说孬舅这人不错,大灾大难之年,让我吃过一个豆面小饼。据说孬舅还让别人吃过,让村里的媳妇吃,谁跟他睡觉他让谁吃。大家争着与他睡觉。后来孬舅又不让媳妇吃,让闺女吃,一个豆面小饼一个闺女。但搞不明白的是,他一个也不让孬妗和孩子们吃。孬妗饿得两腿不会走,他也不让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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