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又说:

“一个后半夜,他们gān了三回事。”

又说:

“gān完三回事,还不睡,还说呢。”

又说:

“睡了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些别的’,另一个说:‘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

又说:

“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

接着开胸放喉,大放悲声。自从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牛爱国的脑袋是蒙的。过去也怀疑庞丽娜和小蒋有事,但都查无实据;牛爱国按战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宁信其无,不信其有;现在一下被挑明了,牛爱国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证明,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给庞丽娜说好话,给她做鱼,都是错的。错的如何改成正的,牛爱国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跟谁商量。现在听赵欣婷在那里哭,愣愣地问:“你给我说这么多,是要我gān啥呢?”

赵欣婷:

“我劲儿太小。你是个男的,你杀了他们吧。”

三天之后,庞丽娜从娘家回来了。人瘦了一圈。庞丽娜坐在牛爱国对面:“咱谈谈吧。”

牛爱国:

“谈啥?”

庞丽娜:

“事情你都知道了,咱离婚吧。”

牛爱国这时想起临汾鱼市的同学李克智的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情没出时,牛爱国不想用李克智的办法;现在事情出了,牛爱国又觉得李克智的话有道理。这时说:“不离。”

这话出乎庞丽娜的意料,庞丽娜:

“为啥?”

牛爱国:

“夫妻一场,我得对你负责。”

庞丽娜又一愣:

“咋负责?”

牛爱国:

“小蒋既然办出这事,就得对你有个说法;你去给他说,让他先离,答应娶你,我就离。”

庞丽娜:

“你不用管他。”

牛爱国:

“得管。没离之前,我还是你丈夫。”

这时庞丽娜大放悲声:

“我刚才去找了他,也说让他离婚,可他不敢。”

又哭:

“原来以为他是个男人,我才跟他好,谁知他是个窝囊废。一瓶农药,就把他吓住了。”

又哭:

“算我看走了眼。”

庞丽娜连哭带说,两人自结婚以来,没这么知心过。牛爱国:“那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天天bī他。”

这时庞丽娜看穿了牛爱国的心思:

“牛爱国,原来你想让我们鱼死网破呀。”

接着又哭:

“全怪马小柱那个guī孙,他害了我一辈子!”

马小柱是庞丽娜在牛爱国之前,谈头一回恋爱那个人;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学,把庞丽娜给甩了。由这件事归到那件事,牛爱国倒吃了一惊。但不管事情拐到哪里,结果对牛爱国都一样。庞丽娜:“牛爱国,我求求你,离婚吧。我啥都不要,东西都留给你。”

牛爱国:

“不离。”

庞丽娜这时不哭了:

“知你想拖着我。”

接着开始说狠话:

“你想拖着我,你就拖着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鱼死网破。”

牛爱国:

“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呗。”

庞丽娜站起身:

“牛爱国,算你毒。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认识你。”

转身走了。牛爱国笑了。多少年来,没笑得这么畅快。从此庞丽娜又不回家。牛爱国也将此事按下不提,该怎么出车拉货,还怎么出车拉货。又三天之后,牛爱国去长治送一车jī。去时想着只是送货,到了长治,突然想起庞丽娜和小蒋是在长治出的事,心里顿时窝囊起来。这时见到长治的每一个旅馆招牌,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在里面住过;见到长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手拉手逛过;接着想起赵欣婷给他说的捉jian的细节,心里如茅草一样长满了。这时觉得长治的每条街巷,都是脏的。到农贸市场卸完jī,本来还要去长治啤酒厂,往沁源捎回一车啤酒,牛爱国顾不得捎啤酒。从农贸市场,开着空车,匆匆离开长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爱国停下车,也没吃饭,一个人走出县城,去散自己的烦闷。走着走着到了废城墙,这时发现,远处有三个人沿着城墙根在散步。牛爱国一开始没在意,等上到废城墙上往下看,原来是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还有他们八岁的儿子贝贝。小蒋和赵欣婷,一人牵着贝贝一只手,三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小蒋边走,边踢着脚下一个石子;走两步,踢一回;再走两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随着他们往前蹦跳。牛爱国愣在那里。一是没想到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身体恢复得这么快;二是没想到小蒋和赵欣婷,十天过去,关系就恢复得这么好。如是一个外人看上去,绝对想不到十天之前,他们家出过天大的事,一个人差点死了;赵欣婷还过来找牛爱国,让牛爱国把小蒋和庞丽娜杀了。如此说来,小蒋与庞丽娜出事,对他们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这事,赵欣婷也不会喝农药;赵欣婷不喝农药,他们家还不会这么改头换面和其乐融融。如今他们家没事了,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按说庞丽娜看到这情形才该窝火,现在牛爱国看到,怒气却一下填满了胸。牛爱国走下废城墙,来到南关一个饭馆,喝上了闷酒。本来就空着肚子,喝的又是闷酒,几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烦闷越发上来。越烦闷越喝。喝到半夜,烦闷就不是他和庞丽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烦闷,千头万绪,如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这时就想找一个人诉说。最想找的是临汾鱼市的李克智,但沁源离临汾二百多里,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县离河北平山县一千多里,走到得三天。实在无处找人,便离开饭馆,趔趄着脚步,去县城东街肉铺找同学冯文修。过去牛爱国有心里话不找冯文修。冯文修爱喝酒,醉后和酒前是两个人;现在牛爱国喝醉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县城南关距东街冯文修的肉铺有两里多远,牛爱国倒腾着步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冯文修的肉铺,已是后半夜,三星都出来了。牛爱国擂着门:“冯文修,开门。”

冯文修一家已经睡熟,无人应声。牛爱国又拍门,肉铺终于亮了灯。冯文修:“谁呀?”

牛爱国:

“是我,有事。”

冯文修听出了牛爱国的声音,但他说:“有事明儿说不成吗?”

牛爱国:

“不成,明儿说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铺门口,呜呜哭了。冯文修闻声,慌忙起身,与牛爱国开门;将牛爱国扶到屋里,倒茶与他喝。过去牛爱国担心冯文修喝醉,这次冯文修没醉,牛爱国醉了。牛爱国将满腔的烦闷,一五一十,与冯文修说了。因醉了,说起话舌头有些短,事情也说得有些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冯文修还是听懂了,边听边点头:“这事我前几天也听说了,知你心里正恼,没去找你。”

又感叹:

“如此这般,咋样是个了结呢?”

牛爱国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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