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jī、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qiáng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dàngdàng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yīn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chuī,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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