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又说: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识相的人。”

见他这么说,老布又站住:

“不是识相不识相的事,得有个说法。”

那个山东瘦子:

“啥说法?”

老布: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这葱你要想卖,价钱上,就不能照你说的办。”

那个山东瘦子:

“从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过分吗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价,俺就要。”

那个山东瘦子:

“你们河南人,咋跟山西的医生一样,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赖吴摩西走。这时山东胖子上来拉老布:“二哥,人命关天,你就当帮俺个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阵讨价还价,又各让一厘,每斤葱三分八,双方成了jiāo。接着山东人回店牵马,将一车葱拉到老布老赖吴摩西住的客店。卸下,点上马灯过秤,风chuī日晒,六千斤葱,变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个山东瘦子摇头:“说话又折了八十斤。以后不敢出门了。”

山东人走后,老布老赖吴摩西甚是喜欢。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贩到了太原葱,而且是gān葱;回去卖葱时,洒上水,分量又回来了;算起来,里外里占了便宜。在谈生意的过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赖也帮了腔,老布便要了两千二百斤,老赖要了两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吴摩西的。吴摩西虽比他们俩少要,但也少费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兴兴,赶着毛驴车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县城,与老布老赖分手,吴摩西赶着毛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也是怕惊醒吴香香和巧玲睡觉,吴摩西悄悄拨开头门,牵着毛驴,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同时想给吴香香一个惊喜,没到太原,却贩得一车太原葱;头一回出马,就旗开得胜。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待要卸葱,发现巧玲屋里亮着灯。自己不在家,她怎么不跟她娘睡呢?以为两人闹了别扭。或两人睡在巧玲屋里,睡着之前,忘了chuī灯。吴摩西没卸车上的葱,先去巧玲窗户前看。窗户上糊着窗户纸,恰巧有一处破dòng。吴摩西顺着破dòng往里看,原来巧玲一个人睡在chuáng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梦里喊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吴摩西知是娘俩闹了别扭,摇头笑了,又去卸驴车上的葱。这时听到他和吴香香睡觉的屋里似有人说话。吴摩西一开始以为是吴香香说梦话,再往下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接着往下想,头上的头发,刺棱一下竖了起来。又放下驴车上的葱,来到自己屋脚下,屋里果然有人。吴香香:“趁巧玲没醒,你赶紧走吧。”

又说:

“jī快叫了,我也该起来揉面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声。吴香香:

“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男人说话了:

“那人回来还得几天呢。”

吴香香:

“你媳妇知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男的:

“我让她走娘家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吴香香:

“明天你不能来。”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

吴摩西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袋炸不是说吴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过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里这个男的,从声音听,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银匠老高。是老高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听话音,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没有察觉,吴香香过去的丈夫姜虎也没有察觉;不但后夫蒙在鼓里,前夫也蒙在鼓里。吴香香“娶”了吴摩西,吴摩西原以为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谁知还替人当着幌子。就说这次去山西贩葱,原以为就是个贩葱,大不了为了将来开饭铺;谁知除了这两层原因之外,还给人腾了地方。平日吴香香对自己发脾气,接着发展到抬手就打,自己还对她犯怵;后来gān脆不与她计较,处处顺着她的心思,把别扭留给自己一个人;现在想来,自己除了心眼实,还上了别人的当;窝囊成了里外里。还有jian夫老高,平日与自己还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还找他码放;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耍着吴摩西玩。这时屋里又在说话。吴香香:“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

“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条斯理:

“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

“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他死了咋办?”

老高:

“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又炸了。过去老高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高。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高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高给出的。平日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高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白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高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gān,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高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高声叫道:“你不是停几天才回来吗?”

好像提前几天回来,是吴摩西的错。这一声叫,既惊着了屋里的吴香香,也惊醒了脑袋还在蒙着的吴摩西。吴香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吴摩西,也愣在了那里。吴摩西醒过来之后,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用的就是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虚张声势,这次拿刀是真要杀人。老高和吴香香也醒过闷来,惊呼一声,各顾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们在前边跑,吴摩西在后边追。到底吴摩西刚从山西贩葱回来,走了几百里路,又受了惊吓,老高和吴香香在家没出门,又要逃命,吴摩西追到十字街头,还没赶上他们;两人钻到一条胡同里没影了,吴摩西喘着气,蹲在了地上。这时十字街头一个人也没有,从远处传来倪三打更的梆子声。吴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阵,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们了。吴摩西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转身回到馒头铺,将葱卸到院子里,牵毛驴车出来,赶着毛驴车,去了白家庄。到了白家庄,天刚泛亮,吴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门。见到老白,吴摩西哭丧着脸,说老高得了急病,让老白赶紧回去。老白不明就里,哆哆嗦嗦,连包袱都没拿,就上了吴摩西的毛驴车。吴摩西的意思,老白是个生不得气的人,一生气就犯羊角风;等把老白接到县城,一五一十,来龙去脉,把老高和吴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白;让老白去和老高和吴香香撕拽,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这比杀了jian夫jian妇还要让吴摩西解恨。杀人就是一刀,这个撕拽的过程,怕是需些时日。老高虽说老白早晚会死,但她现在还没有死。没死就有没死的用处。最好老白就死在这件事上,看老高和吴香香如何处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单是桩偷情的事了。这时死人就不是吴摩西杀人,而是老高和吴香香bī死了一个人,看老高和吴香香怎么办。既然是坏事,就让它坏到底。不单为自己解了气,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高,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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