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蒋家庄染坊的老蒋,无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杨摩西的挂落。残竹摔到头上,杨摩西倒一下醒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来信。四十多年过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继去世,与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没有亲人,一个叔叔过去在开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见,也是叔叔在教诲他,他只有听的份儿;几十年间,能说心里话的,也就是个妹妹。可妹妹远在意大利,两人说话只能靠通信。老詹与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间,老詹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不知都说过些什么,大概是说自己在延津如何传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伟,天主教在延津如何从无到有,四十多年过去,已发展到十几万人。因为在老詹的妹妹看来,在中国传教的意大利牧师,从古至今,无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骄傲,也是意大利的骄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实情况。又会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这次在信里说,她一个孙子八岁了,昨天刚受洗礼。孙子听说舅姥爷在遥远的中国传教,成绩斐然,对舅姥爷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对她孙子说了什么。过去给老詹写信,就是妹妹一个人;这次在信的末尾,这孙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舅姥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说摩西领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领着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传教以来,还没得过这么高的评价。信读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激动起来,晚上给杨摩西讲经,声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杨摩西这天在竹业社又挨了老鲁的打,情绪有些低落,老詹刚开始讲经,他就昏昏欲睡。但这天老詹忽略了杨摩西,自顾自地在那里讲,从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讲起,一直讲到如何脱去旧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换一新。这些经过去都分段讲过,像这么一气呵成地讲下来,老詹还是头一回。虽然讲着讲着乱了,或断了,老詹吭吭着鼻子,从头再讲。从天擦黑,一直讲到五更jī叫。老詹认为这是自己自传教以来,讲经讲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间,似这样透彻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杨摩西一句也没听全,觉得这是自听经以来,老詹最啰嗦的一晚。经讲罢,老詹还红光满面,杨摩西头一挨枕头,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赶紧爬起来去竹业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头沉得像碾盘。梦中破竹,破一竿残一竿。这天老鲁脑子里又在走戏,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戏,叫《伍子胥》。伍子胥是个楚国人,一辈子打打杀杀,皆为报仇;为报父仇,逃亡他乡,多年后,率别国的军队灭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国度,又为jian臣所害,被君王杀了;临死之前,伍子胥让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楼子上,要看另一个故土灭亡。这戏有些啰嗦,但这天老鲁走戏走得格外地顺。过去不敢走《伍子胥》,走两步一断,走两步一断。但老鲁昨晚上喝了两口酒。夜里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头脑格外清醒。一开始走《伍子胥》也是试试,不行就换戏,没想到一试走成了,过去忘词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鲁突然觉得自己青chūn焕发。但老鲁刚入戏,杨摩西就把竹子破残了。残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断了。因今日走得顺利,老鲁顾不上跟杨摩西计较,不顾残竹接着往前走。但刚又入戏,残竹的岔音又响了。伍子胥如丧家之犬逃往他乡,还没逃到韶关,杨摩西破残了十一竿竹子。这时老鲁睁开眼睛,顾不上伍子胥,转身去了后院。等他回来。腋下夹着杨摩西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杨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庙里白天没人,老詹要下乡传教,杨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细软,寄放在竹业社。老鲁没看残竹,也没看杨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后闭着眼睛用破锣嗓子喊:“那谁,我操你八辈祖宗,还不给我滚!”

杨摩西还在梦中,就丢了饭碗。丢了饭碗的杨摩西,只好背起包袱,去破庙里找老詹。杨摩西认为这次丢饭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讲经闹的。既然是老詹闹的,就想让老詹再给他找个事由。老鲁那里,他也待腻了。但老詹看杨摩西背着包袱回来,一方面他给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为了让杨摩西进竹业社,他就跟老鲁费了不少口舌,一时三刻,给杨摩西再找不着别的事由,同时两个月过去,他对杨摩西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一到听经就打瞌睡,打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天天这么没jīng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问题了,也许杨摩西和主并无机缘。意大利八岁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说老詹像摩西,眼前这个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讲经讲得那么高亢嘹亮,他还熟视无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救药?他也知道杨摩西白天在竹业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岁的人了,白天同样没闲着,要下乡传教,晚上还要给他讲经。一个是讲,一个是听,再苦能苦过老詹吗?老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也许把杨摩西当成他要寻找的第九个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人信主的动机可以不追究,就像杨摩西当初信主,是为了一个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后,还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被人骗倒没有什么。老詹也不是没被人骗过,但年岁不饶人呀,老詹年轻时骗老詹他还有补救的机会;现在七十岁的人了,骗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传教的时间。整整两个月,花了老詹多少个夜晚,杨摩西还油盐不进,老詹便对杨摩西的处境有些懒意,不愿再替他张罗什么。同时也想让杨摩西自己出门碰壁,磨炼一下他的意志,说不定有一天làng子回头也料不定。主也是讲磨炼和考验人的。但杨摩西哪里是经得起磨炼和考验的人。经不起磨炼和考验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样,没这个时间。一天不张罗生计,一天就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哪里还有闲心信主?老詹不愿管他,他也就离开了老詹。

自与老詹分手,杨摩西开始在延津县城四处打零工。他也想过重去开封,但现在去开封,和当初想去开封又有不同。没经过老蒋的染坊和老鲁的竹业社。杨摩西还有胆量去外地。经过这些波折,对去外地的前景,心里更加打鼓,只好先在延津县城待着,看将来有无别的机会。一开始在延津货栈扛大包,工钱倒一把一结。但扛了半个月,货栈老断货源,养不住人,便离开了货栈,开始重操染坊的旧业,沿街给各个店铺挑水。有人家让他挑水,他就饱一顿;没人家让他挑水,他就饥一顿。夜里仍睡到货栈的货棚里。与前些日子相比,除了有时肚子挨饿,身子倒自由了;夜里不用再听经,也能睡个安稳觉。睡安稳之后,夜里倒是睡不着了。货栈对面有段家一个酱铺,有时杨摩西半夜爬起来,看对面酱铺门前挂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段”字,一个是“酱”字。风一刮,这“段”字和“酱”字。便在风中飘。本来不跟老詹和主了,杨摩西可以把名字再改回来,重叫杨百顺。但杨摩西一个挑水的,名字到底叫啥,无人认真;别人不认真,光自己认真有啥用?当初老詹给他改名时还有些郑重,现在想把名字改回去,就郑重不起来了。延津县城的人只知道他叫杨摩西,“摩西,给挑缸水!”他也没法挨个解释,自己不叫杨摩西了,本名叫个杨百顺。又想起《圣经》里说的,摩西当年领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没想到事到如今。却沦落到延津挑水,杨摩西倒扑哧笑了。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转眼就到了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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