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温泉_阿来【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然后,我听见了威严漠然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见了父亲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我站起来时,父亲有些怜爱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里别的人一样,不跟花脸说话,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脸还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频频回头。父亲脸上又一次显出一丝丝隐忍着的怜悯,说:“那么,跟人家告个别吧。”

于是,我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脸身边。

我走到了花脸跟前,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花脸开口了。他开口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远也别想跟我去温泉,可是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再说什么就让牙齿把舌头给压住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快要冲出嘴巴时,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转身向父亲走去。花脸再一次在身后诅咒般地说:“你永远也去不了温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去传说中的温泉,雪山那边相距遥远的温泉。也许贤巴真的能当上解放军,也许表姐也可以再次时来运转,新一任工作组长会让他当上自治州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但是,当我随着父亲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样的寨子出现在眼前时,彻底的绝望充满了心间。

也许是我眼中的什么神情打动了父亲,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脑袋,但我缩缩颈子躲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时,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关于那一年,我还记得什么呢?只记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间的夏天与秋天都从记忆里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无可记忆。这种记忆的终止是好几年的时间。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轰轰烈烈,但我的心却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渊。从小学三年级到我离开村子上中学,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时间能从记忆中复活过来。

一个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结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个年轻人结婚的。表姐亲手散发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亲吻了我的面颊,并在我耳边说:“弟弟,我爱你。”

旁边耳尖的人们便哄笑起来。问她:“像爱你怀里的孩子还是男人?”

表姐说:“就像爱我的亲生弟弟。”

舅母也上来亲吻她,说:“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开始歌唱了。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妇女们聚集在广场中央,表姐拿出丰盈的Rx房,奶她第二个孩子,奶完之后,大家要她歌唱,她便开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时工作组都不准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组教的毛主席语录歌,但给她一唱,汉字的词便含混不清,铿锵的调子也舒缓悠长,大家也都当成民歌来听了。写到这里,我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烟,窗外不是整个东京,我所见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园子。huáng昏就像降临一片森林一样,降临到这座园子四周的树木之上。有了阵风chuī过,我的心,便像一株暮chūn里的樱花树一样,摇落飞坠着无数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时候,生产队的马车从公社回来。跟着穿旧军衣的工作组,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当上了解放军的贤巴。工作组对表姐的预言没有应验,但是,他们对贤巴的预言应验了。那个被工作组领着,因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谨,同时也十分神气的贤巴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工作组马上下达命令,和舅母一样处境的几位老人又在广场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们不必再瑟缩着站在火光难以照见的角落听候训示了。给他们的命令的是“不要乱说乱动,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然后,举行了欢庆大会。贤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着一大朵纸做的红花。同样的一朵红花也挂在了贤巴家低矮的门楣上。然后,工作组长当众用他把标语写满了整个寨子的毛笔蘸饱了墨汁,举在手上,看着人把一张红纸贴上了贤巴家的木门,然后,唰唰几笔,光荣军属几个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贤巴参军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数人依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说他喜欢躲在人群里,转身便把听到的任何一点点事情报告给工作组。所以,这天众人散去时,会场四周的残雪上多了许多口痰的印迹,好像那一天特别多的人感到嗓子眼发堵一样。但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却十分羡慕他。他才比我大两岁,才15岁就参军了。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新的时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即便他不再当兵,也会穿着旧军装,腰里掖一把红绸裹着的手枪,去别的寨子当工作组。甚至当上最威风的工作组长。

很多老人都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因为我不跟人说话,特别是对长辈没有应有的礼貌。工作队的人也这么说我,他们希望寨子里写汉字最好的学生能跟他们更加亲近一些,但我不能。父亲悲戚地说:“叫人一声叔叔就这么困难吗?”但我一站到他们面前,便感到嗓子发紧发gān,没有一点办法。小学校一年一度选拔少先队员的工作又开始了。我把作业做得比平常更gān净漂亮,我天天留下来和值日生扫地,我甚至从家里偷了一毛钱,jiāo给了老师。但是老师好像一切都没有看见。我们都十三四岁了,小学也快毕业了,但我还是没有戴上红领巾。而每年一度的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渴望。一天,老师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说:“你能把作文写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说几句话吗?”他还教了我一大堆话,然后领着我去见工作组的人。路上,我几次想开溜,但是那种进步的渴望还是压倒了内心的怯懦。终于走进了工作组居住的那座石头寨子。工作组长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双手jiāo叉抱在胸前,他还不时耸动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从鼻子里哼一声:“臭!”

老师不断用眼睛示意我,叫我开口,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工作组长几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师时,我都觉得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的身体,落在了背后的什么东西上。人家用这样的眼光看你,只能说明你是一道并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头开始发麻,手上和脚上那二十个指头也开始一起发麻。我知道,必须在这之前开口,否则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否则红领巾便永远只能在别人的胸前飘扬了。终于,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气息冲开,嘴里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

工作组长一下便转过身子来了,他说:“哟,石菩萨也要开金口了!”

我的嘴里又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老天爷如果怜悯我的话,就不应该让我的舌头继续发麻。可老天爷把我给忘记了。不然的话,舌头上的麻木感便不会扩展到整个嘴巴。

工作组长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老师说:“你看这个孩子,求人的时候都不会笑一下。”

老师叫我来,是表达进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虽然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头也不会发麻。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滚烫的泪水涌上来,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泪水,便仰起脸来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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