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_刘震云【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风有问题”。那天宣传队来演穷人受苦,有一个砸洋琴的女兵,戴着没檐小圆帽,穿着合体的军装,脸上、胳膊上长些绒毛,显得挺不错。其实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来还对别人说:

“这个女兵挺像跟我谈过恋爱的女同学。”

这话不知怎么被人汇报上去,指导员便找王滴谈话,问他那话到底是怎么说的。王滴吓得脸惨白,发誓赌咒的,说自己没说违反纪律的话,只是说她像自己的一个女同学。指导员倒也没大追究,只是让他今后注意。可这种事情一沾上,就像炉灰扑到身上,横竖是拍不gān净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没大问题,但也都觉得他“作风”不gān净。他从连部回来,气呼呼地骂:

“哪个王八蛋汇报我了?”

这两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个人物了。连里出墙报,也不来找他。他也只好背杆大枪,整天去操场训练。谁知这白面书生,训练也不争气。这时训练科目变成了投手榴弹,及格是三十米。别人一投就投过去了,他胳膊练得像根檩条,也就是二十米。这时王滴哭了。过去只见他讽刺人,没见他哭过,谁知哭起来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娘啊,把我难为死吧!”

鉴于他近期的表现,排长决定,撤掉他的“骨gān”,让“老肥”当。“老肥”在军长检阅时犯过错误,曾被撤掉“骨gān”;但他近期又表现突出,跟了上来。批林批孔一开始,他积极跟着诉家史——家史数他苦,他爷爷竟被地主bī死了;军事训练上,他本来投过了三十米,但仍不满足,晚饭后休息时间,还一个人到旷野上,跑来跑去在那里投。于是又重新当上了“骨gān”。王滴“骨gān”让人给戗了,犯了小资产阶级毛病,竟破碗破摔,恶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让给你就让给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会投个手榴弹吗?”

“老肥”被抢白两句,张张嘴,憋了两眼泪,竟说不出话。到了中午,班里召开生活会,排长亲自参加,说要树正风压邪气。排长说: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讽刺打击先进,可不就是品质问题了么?”

王滴低着头,不敢再说,脸上眼见消瘦。

“老肥”虽然当了“骨gān”,又被排长扶了扶正气,心里顺畅许多,但大家毕竟是一块来的,看到王滴那难受样子,他高兴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说:

“我当‘骨gān’也不是太够格,今后多努力吧。”

chūn天了。冰消雪化。这时连队要开菜地,即把戈壁滩上的小石子一个个捡起,然后掘地,筛土。大家gān得热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着大伙gān,但看上去态度有些消极。李上进指定我找他谈一次心。晚饭后,我们一块出去,到戈壁滩的旷野上去。我说:“王滴,咱们关系不错,我才对你说实话,你别恼我,咱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个月训练就要结束了,不留个好印象,到时候一分分个坏连队,不是闹着玩的!”

王滴哭丧着脸说:“班副,我知道我已经完了。”

我说离完还差一些,劝他今后振作jīng神,迎头赶上来。

他仍没jīng打采地说:“我试试吧。”

谈完心,已经星星满天。回到宿舍,李上进问:

“谈了吗?”

我说:“谈了。”

“他认识得怎么样?”

我说:“已经初步认识了。”

李上进点上一支烟说:“认识就好,年轻轻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拢组织。”又忽然站起来说:“走,咱俩也谈谈心。”

于是,我们两人又出来,到星星下谈心。

我问:“班长,咱们谈什么?”

他“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又领我到一个沙丘后边,在腰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张纸片,塞到我巴掌里,接着揿亮手电筒,给我照着。我一看,乖乖,原来是一个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绑两根大缆绳一样的粗辫子,一笑露出两根粗牙。我抬起头,迷茫地看李上进。

李上进问:“长得怎么样?”

我答:“还行。”

他搓着手说:“这是我对象。”

我问:“谈了几年了?”

他说:“探家时搞上的。”

我明白了,这便是扎皮带吊刺刀搞的那个。我认为他让我提参考意见,便说:“不错,班长,你跟她谈吧。”

李上进说:“谈是不用再谈了,都定了。这妮儿挺追求进步,每次来信,都问我组织问题解决没有。前一段,对我思想压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说:“你不用睡不着,班长,估计解决也快了。”

这时他“嘿嘿”乱笑,又压低声音神秘地告诉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一准信儿,连里马上要发展党员,解决几个班长,听说有我。要不我怎么让你看照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兴,说:“看看,当初让你当班长,你还犹豫,我说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这不考验出来了?”

他不答话,只是“嘿嘿”乱笑。又说:“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不是还没发展吗?”

我说:“那当然。”

李上进躺到戈壁滩上,双手垫到后脑勺下,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就是复员也不怕了,回去有个jiāo代。不然怎么回去见人?”

接下去几天,李上进像换了一个人,jīng神格外振奋,忙里忙外布置班里的工作,安排大家集体做好事。操场训练,口令也喊得格外响亮。

停了几天,连里果然要发展党员。指导员在会上宣布,经支部研究,有几个同志已经符合党员标准,准备发展,要各班讨论一下,支部还要征求群众意见。接着念了几个人名字。有“王建设”,有“张高xdxcháo”,有“赵承龙”……念来念去,就是没有“李上进”。我懵了,看李上进,刚才站队时,还欢天喜地的,现在脸惨白,浑身往一块抽,两眼紧盯着指导员的嘴,可指导员的名字已经念完,开始讲别的事。

会散了,各班回来讨论,征求大家对发展入党同志的意见。这时李上进不见了,我问人看到他没有,这时王滴双手搭着脑壳,枕着铺盖卷说话了,他又恢复了酸溜溜、爱讽刺人的腔调:

“老说人家不积极,不进步,自己呢?没发展入党,不也照样情绪低落,跑到一边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见班长哭鼻子了?”

这时“老肥”说:“别听他瞎说,班长到连部去了。”

王滴又讽刺“老肥”:“现在还忘不了巴结,你不是当上‘骨gān’了吗?”

“老肥”红着脸说:“谁巴结班长了?”两人戗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们拉开,又气愤地指着王滴的鼻子:“你尽说落后话,还等着排长开你的生活会吗?”接着扔下他们不管,出去找李上进。

李上进在连部门口站着,神态愣愣的。连部有人出出进进,他也不管,只是站在那里发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来,拉到厕所背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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