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_刘震云【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说话。

我又安慰他:“你虽然分得差,但比起咱们的‘老肥’,也算不错了,他竟让给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谁不恨王滴?”

这时“元首”突然拦腰抱住我,吓了我一跳,他带着哭腔说:

“班副,我给你说一句话,你不要恨我!”

“什么话?”

“汇报‘老肥’的不是王滴!”

我心里疑惑,问:“不是王滴是谁?”

“元首”愣愣地说:“是我!”

“啊?”我大吃一惊,一下从“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汇报他?”

这时“元首”哭了,“呜呜”地哭:“当时‘老肥’一心一意想给军长开小车,我听他一说,也觉得这活儿不错,也想去给军长开小车。当时班里就我们俩是‘骨gān’,我想如果他去不了,就一定是我。为了少个竞争对象,我就汇报了他……”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元首”哭着说:“没想到现在得了报应,又让我去种菜。班副,我这几个月的‘骨gān’是白当了!”

“你,你,”我用手指着他,“你这人太卑鄙了!”

“元首”开始蹲在地上大哭。

哭后,我们两个谁都不再说话。

远处营房有了熙攘的人声。电影散了。我说:

“咱们回去吧。”

这时“元首”胆怯地说:“班副,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信得过你,才给你说。”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给军长开小车,你就谁都不告诉了?”

“元首”又呜呜地哭,说:“要不我这心里特别难受……”

我说:“你难受会儿吧,省得以后再汇报人。这么说,我们还真错怪王滴了!王滴这人原来真不错!”说完,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元首”在黑暗中绝望地喊:“班副……”

第七章

再有五六天新兵连就要结束了。又是一个星期天,大家一块到大点去买东西。大点是部队一个集镇,有几个服务社,一个饭馆,几棵柳树。周围却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家在那里买了许多笔记本,相互赠送,算是集结三个月的纪念。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各自要说的话。各自的话,其实都差不多。“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祝进步”,“与×××共勉”等等。班里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这两天情绪低落,出来进去低着头,可能背地哭过,两只眼看上去像两只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笔记本并不落后,买了一大叠,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长安街,与班副共勉”。我看了这话,明白他的意思。从大点回来,与他并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说:

“班副,我马上要去种菜了。”

我忽然有些难受,说:“‘元首’,到那来封信。”

他长出一口气,又说:“班副,我还得求你个事。”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他说:“那件事,就不要扩大范围了。要传出去,我就没法活了。”

我点点头,看他,说:“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说:“我不准备送本给王滴。”

我说:“送谁不送谁,是你的自由。再说,他不也不送本给人吗?”

王滴从大点回来,手是空的。他没买一个笔记本,只是口袋里装了半斤奶糖,在那里一个一个往嘴里扔,嚼吃。大家说,王滴这人可真怪,原来不该“共勉”的时候,他与连长“共勉”;现在该“共勉”了,他又一个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军部,看不上大家了。没想到王滴听到这话,一口痰连糖吐出来,说:“‘共勉’个屎!三个月下来,一个个跟仇人似的,还‘共勉’!”

说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长时间不再说话。

晚上,大家开始在宿舍打点行装。该洗唰的开始洗涮。这时李上进出出进进,情绪有些急躁,抓耳挠腮。我知道他又为入党的事。现在新兵连马上要结束了,他还没有一点消息。等到宿舍没人,他来回走动几圈,突然拉着我的手说: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

我说:“是呀,该啦!怎么还没有消息?”

他说:“副连长不会骗我吧?”

我想了想说:“身为副连长,说话肯定会负责任的。”

他叹了一口气:“这可让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领人出去打扫环境卫生。扫完,回宿舍,见李上进一人在铺上躺着,两眼瞪着天花板,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又为没消息犯愁,便说:

“班长,该准备吃饭了。”

没想到他猛地蹿起来,拉着我的手,咧开黑红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问:“什么有了?”

他说:“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为他高兴,说:“让你填表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这点知识都不懂,那也得组织先找谈话呀!刚才连部通讯员通知我,说午饭后指导员找我谈话。你想,不就是这事么?要是不让入,还会找你谈话?”

我说:“可不!”

他又拉我到门后,翻开巴掌,说: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么样!”

手掌中又露出他对象的照片。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说:“不错呀班长。”

他长出一口气,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说:“一个月没给她写信了。”

我说:“现在你就大胆放心写吧!”

他说:“晚上再写,晚上再写。”

中午,李上进饭吃得飞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对着小圆镜正了正军装,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连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钟,我们正在午休,他蹑手蹑脚回来了。我欠起身问:

“这么快班长?”

他摇摇手,不说话,爬到自己铺位上,不再动弹。我以为事情已经谈妥了,他在高兴之中,在聚jīng会神构思晚上如何给对象写信,没想到突然从他铺位上传来“呜呜”的哭声。把我们一屋吓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铺位上摇他:“你怎么了班长?”

他开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说:“你怎么了班长?”

李上进也不顾影响,也不顾人多,大声喊:“我X指导员他妈!”

我们吓了一跳,问:“到底是怎么了?”

李上进边哭边说:“班副,你说这像话吗?”

我说:“怎么不像话?”

“副连长明明说好的,让我入党,可指导员找我谈话,不让我入了……”

我吃了一惊:“他说不让入了?”

“说不让入还不算,还通知我下一批复员。你说,这样光着身子,让我怎么回家!”

我倒抽一口冷气:“哎呀,这可没想到。”

他又放声嚎哭起来。

连里集合号响了,班里人都提枪出去集合,宿舍里就剩我们俩。这时李上进也不哭了,蹲在铺头不动。我陪在一旁叹气。他埋着头问:

“班副,你说,我来到班里表现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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