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_阿来【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格桑旺堆赶回村子,看到果然没有人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孩子们聚在村口,看远处天际不断腾起的火焰。

而大人们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开会。

现在,机村人遇到什么事情,没有工作组也会自己聚起来开会了。格桑旺堆想,这么大的危险bī近的时候,大家开开会,商量商量也是应该的。但他没有想到,大会根本没有讨论他以为会讨论的内容。

民兵排长索波见大队长回来了,才不情愿地从权充讲台的木头墩子上下来:“大队长你来讲吧,公社来了电话,两个内容:第一,多吉这个反革命纵火犯脱逃了,全村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发现他回来,立即向上面报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从河口那边燃过来的大火,“大家都看见了,国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损失,上面命令我们立即组织一支救火队,赶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场!”

有人看不惯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你不是让大队长讲吗?自己怎么还不住口呢?”

“多吉是为了机村犯的事,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又jiāo给公安!”

这些话,索波根本就充耳不闻。他说:“大队长,扑火队由我带队,机村的年轻人都去,多吉就jiāo给你了,一定不能让他跑掉!”

格桑旺堆皱了皱眉头,脸上却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扑到一只火老鸹。他把手掌摊开在索波面前,那是一小片树叶的灰烬,然后,他提高了嗓门:“乡亲们,这个,才是眼下我们最要操心的!”

下面立即有很多人附合。

“现在,男人们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们,把村子里所有的gān草都运出村外!树下的草,还有羊圈猪圈里的gān草,都要起出来,运出村外!”

人们闻声而动,但索波却大声喊道:“民兵一个都不准走!”

好些年轻人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却是左右为难。

索波又喊:“央金,你们这些共青团员不听上级的指挥吗?”

索波的父亲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人群里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个耳光下来的时候,老人的手被他儿子紧紧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落后份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绑起来!”

他父亲被惊呆了,当他儿子去集合自己队伍的时候,还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作一个男人的脸面了。

民兵队伍,还有共青团的队伍集合起来,但老人们一叫,又有些年轻人脱离了队伍。

索波语含威胁:“你们落后了,堕落了!”

他又冲到格桑旺堆面前:“你要犯大错误了!”

格桑旺堆也梗着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烧到这里来吗?”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对岸烧!你见过会蹚过大河的火吗?谁见过火蹚过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现出平常那种老好人相。

张洛桑却接口说:“我见过。”

“你这个懒汉,我问你了吗?”机村有两个单身男人,一个是巫师多吉,一个是张洛桑。巫师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张洛桑是因为,懒。一个人吃饭,不用天天下地劳动。

张洛桑淡淡一笑,懒洋洋地说:“你又没有说懒人不准答你的话。”

索波惹得起大队长,却惹不起这样的人。

还是激动得脸孔发红,发际沁汗的胖姑娘央金过来喊:“排长,队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机下台,带着他的队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们唱起了歌,歌声却零零落落。但他们还是零零落落地唱着歌,奔烧得越来越烈的火场去了。

格桑旺堆看着年轻人远去,寻常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张洛桑走上前来,说:“老伙计,gān得对,gān得好!”

“那大家快点gān吧!”

机村的中央,小树不算,撑开巨大树冠,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共有五棵。两棵古柏,三棵云杉。几棵大树下gān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里堆放gān草的地方。妇女们扑向这些gān草堆的时候,绕树盘旋的红嘴鸦群聒噪不已。远处的火势越来越烈,还隔着几道山梁呢,腾腾的火焰就使这里的空气也抽动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妇女们抱着成捆的gān草往麦苗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地里奔跑,那些受到惊吓的红嘴鸦群就跟随着飞过去,女人们奔回树下,鸦群又哇哇地叫着跟着飞回来。

男人们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开,gān透了的木瓦轻飘飘地飞舞而下。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泥顶。机村这些寨子用木瓦盖出一个倾斜的顶,完全是为了美观,下面平整的泥顶才具有屋顶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们还在房子的泥顶上洒了很多水,摆上装满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瓮。

忙完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时,huáng昏已经降临了。但这个huáng昏,蓝色的暮霭并没有如期而至。那淡蓝的暮色,是淡淡炊烟,是心事一般弥望无际的山岚。这个huáng昏,人们浮动在暮夜之中的脸和远处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彤红。平常早该憩息在村中大树上的红嘴鸦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盘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户都要在楼顶上安置一个守夜的人,如果发现飞舞的火老鸹让什么地方起火,就赶紧通告。

这天晚上,机村的每个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号找出来了。

解放前,山里常有劫匪来袭,报警的牛角号常常chuī响。解放后,这东西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场了。人们把牛角号找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顶上呜呜哇哇试chuī了一气。

格桑旺堆站在广场中央,刚当上村gān部时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感觉使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可惜,那种自豪感在他身上只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来,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形势,形势。他现在都怕听到这个字眼了。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那样播种,四季还是那样冬去chūn来,人还是那样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势像一个脾气急燥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你跟不上形势了,你跟不上形势了!这个总是急急赶路的形势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形势让人的老经验都不管用了。

老经验说,一亩地长不出一万斤麦子,但形势说可以。

老经验说,牧场被杂灌荒芜了,就要放火烧掉,但形势说那是破坏。

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

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张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she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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