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bào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chuáng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作见面礼。”刘晋藏很粗bào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chuáng上了。”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huáng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第七章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我说:“谁知道。”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柴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làng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我是穷人,穷得丁当响。”“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jī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