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_阿来【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gān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gān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己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堕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要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着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苏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稞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我喝了有些发酸的酒汁,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吃吃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gān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我的心很清晰的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我说:“他是我的朋友。”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傍晚的山风chuī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chuáng上。”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己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作没有看见。”她讥诮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chuáng,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摩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还是不给我做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jīng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

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那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chuáng,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第十一章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chūn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chūn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浑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chuī走了。”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她看了,说:“是值点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她叫我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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