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老佛爷,这个人砍不得!”

太后:

“为何砍不得?何人敢对老娘如此说话?”

小安子:

“这是六指!”

太后迷惑:

“六指,六指是谁?哪一个六指?”

小安子:

“就是几百年前跟老佛爷谈过对象的那个。”

太后的身子慢慢放回椅背上。这时各种事情,千头万绪,才重新回到太后心中。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延津,不是在北京,延津有一个曾跟自己热乎过一阵的傻小子,昨日跟他捉过斑鸠。再看眼前的旧时情人,竟是一个傻头傻脑、油渍麻花、斜睨眼睛看人、下边尿了一裤的浑小子,不禁长出一口气,没jīng打采地说:“看坐!”

于是小安子给六指搬了一个座,让六指坐下。

太后这时问:

“你找我什么事?”

六指还没从惊吓中醒过来,刚才来时的怒气,都被太后的威严和刚才的“砍头”,吓到马来西亚去了。下边尿湿的裤子,不住地往下滴水,把屁股下的椅子给洇湿了。头上也出了汗。太后问他有“什么事”,他把来时所要说的事,一下子全忘记了,于是努力去想。但越是努力想,越想不出来,脑子先是晕乎,后是麻痹,突然感到有了事,又是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不知从何谈起,脑子成了一盆乱翻乱搅的浆糊。嘴一张,又合上,张一张,又合上,脸憋得铁青,就是说不出话,还原成一匹吞了热薯的癞皮狗。连小安子都替他着急,催他:

“六指叔,有什么事,快说,太后忙着呢!”

太后皱了皱眉。打量着眼前的癞皮狗,头脑一下子也胡涂了,我怎么跟这个癞皮狗谈过恋爱呢?这时六指终于说话了,但话也不是说出的,而是硬挤出的;挤一句话,脸就趣青一阵,一阵大喘气,挤得汗如雨下,但磕磕巴巴又不知说的是什么。人家送礼托人嘱他问的事忘了,自己要问的事也忘了,人一下回到了几百年前,说起的又是当年潞、泽两州的种种事情。黑狗咬羊蛋,王二小打枣,偶尔捎带上麦棵里捉斑鸠的话题,还算沾一点边,但马上又滑了过去,又说起黑狗咬羊蛋。啰嗦半天,仍要啰嗦,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就把失魂落魄的六指给赶了出去。六指回到宾馆,不知身在何处。太后处理完一天公务,回到宾馆套间(太后将六指带到县衙,两人并不同房,太后住的套间,六指住的标准间),洗了洗脚,手扣后脑勺,倚在被子垛上想心思。想了半天,突然对小安子说:

“看来当年我不嫁六指,还是对的。”

小安子忙说:

“那是。看他那熊样,一点不能替咱娘们分忧解愁。”

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忙站到太后背后,给她老人家搔痒。搔到痒处,太后只顾自己“哼哼”着舒服,忘了刚才的不满。

当天夜里,城外开始打pào。是太平天国的某些小子,想与太后玩《西厢记》。太后不来,延津太平;太后一来,也引来了太平天国。太后到底是大人物,外边打pào,她仍能睡着。小安子等人也不是太惊慌。说:“料几个土毛贼,能把太后怎么样?”倒是县官韩有些惊慌。我们有些惊慌。正在宾馆睡觉的六指,给吓得屁滚尿流。六指觉得自己弄得实在不值。太后来了,本想跟太后沾些光,没想到引起了太后的厌恶;光没沾上,现在打pào,别再一个pào弹过来,把自己与太后同归于尽。如果心同此心,心心相印,随她去也就去了。现在眼见她不是当年的柿妹,对老爷们端着架子,冷如冰霜,动不动就皱眉训斥;随她yīn曹地府,不也受她的管制?如在阳间不合可以离婚,可以分居;到了yīn间,一竿子到底,何年何月是个头绪?心慌意乱中,他拉开门,探出头往街面上看了看,“隆隆”的pào声中,街面上一团混乱,许多人跑来跑去,似要逃难的样子,这时六指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他一时胡涂、害怕、没有主心骨、没有一竿子插到底,也懵懵懂懂跑了出去,随着人在街面上乱跑。把自己是太后的情人、太后的身边人这个身份全给忘记了。乱跑了一夜,也不知随人跑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宾馆服务员挨门送早点,到了六指房间,见被子、褥子一团混乱,人不见了,感到此事gān系重大,忙报告小安子。小安子过去考察一番,说:

“看这样子,必是逃跑了。”

接着就到了太后房间报告。太后听后,神情漠然,只说一句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又低头去喝自己的牛奶。

小安子说:

“是呀,竖子不足与其谋!”

见太后皱了皱眉,忙又不说了。

按事先的安排,太后在延津的第三天,是到县城北街的“普救寺”上香。城外“咚咚”地打pào,大家都很着急。县官韩一帮子,都托小安子的门子,让他劝太后早一点离开延津,别让一帮太平军得了手,真演了《西厢记》,那样延津承担不起,从此成了千古罪地。小安子也觉得再呆下去不妥,就去劝太后。谁知太后不听,说:

“按原计划,去普救寺上香!”

于是,当天上午,大家战战兢兢,随太后到普救寺上香。县官韩、小安子等人,手里的香都拿不住,韩把香头杵到了自己脸上,大叫一声,从此落下一脸伤疤。小安子瞻前顾后,屁股下摆衣服也在颤抖。只有太后临危不惧,处事不惊,仍慢条斯理,坚持三叩九拜,把香上完。上完,才拍拍手上的尘土,跨上枣红马,与小安子诸人,离开延津。临离开延津,太后的眼睛在街面上四处撒摸,问小安子:

“小安子,你说我们这次到延津来gān什么了?”

小安子:

“与民同乐,捉斑鸠,上香。”

太后叹了一口气:

“这趟延津是白来了!”

小安子这才明白太后的眼睛在搜索什么,附和着说:

“是呀,是呀,过去的事情,找总是找不回来的。只有向前看了。”

太后点点头,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儿得得,在pào声中出了北门。一出北门,延津二十多万民众,正跪在道路旁欢送太后。民众对太后印象还是不错的。民众只知道与民同乐、同捉斑鸠、不忘旧情、亲切和蔼的太后,不知道她在县衙的冷若冰霜。民众欢送的是亲切和蔼的太后。这时小安子从跪着的人群中,不知怎么又发现了六指。这小子失魂落魄,逃离宾馆,乱跑了一夜,什么时候又随人跪到这里来了。小安子忙用鞭子指:

“太后,那有六指叔!”

太后就像没听见,朝那方向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向民众笑着招手,两腿一夹大马,马就窜出一箭之地。

太后等人告别延津,回北京处理万般国家大事去了。太后一往情深而来,心事重重而去,百十年过去,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心里就不好受。

太后一走,小麻子就进了延津县城。

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4)

小麻子就是陈玉成,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做领袖之前,便是瞎鹿与沈姓小寡妇那个生于瘟疫之中的麻儿子。几百年后成了jīng。小麻子一脸麻坑,不像其它英豪一样长得虎背熊腰,而长得有点像我──细长,瘦肩,小眼,说话有些张狂和不知好歹。据说洪秀全经常拍着他的脑瓜说:麻子,你还是年轻不懂事呀。就像曹成有时拍着我的脑瓜说我一样。麻子小的时候,我曾与他玩过一段时间,后来他长大闹革命去,我就一直没有见过。麻子小时随母姓,姓沉;我们一起去上小学,教师孟庆瑞给他起的学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亲沈姓小寡妇,河水bào涨时,常到河边来接我们。沉红颜薄命,但在我的记忆里,来河边接儿子时,唇上仍打着口红。麻子生于瘟疫之中,浑身上下,有一股瘴气,动不动就犯,弄得教室对面看不见人,大家捂着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个弹弦敲鼓走街卖唱的艺人。瞎鹿有一个师兄叫瞎河豚,长就一副火眼金睛,会看相,会看人,会看鬼,弄神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妇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筷子都吓掉了。等从地上捡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着夹盘子里的乌guī蛋时,夹了几下,都没夹起,反被乌guī蛋夹了筷子。瞎鹿见师兄见了一个小孩子吓得浑身哆嗦,支撑不住,十分不解;便问师兄看到了什么。瞎河豚这时汗都出来了,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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