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县官韩这才明白。但立即说:

“什么弄错,六指污骂太后,你也有责任!他不是你手下的村民?平时你怎么管教的?来呀!”

袁哨等人立即答:

“在!”

韩:

“将六指、白蚂蚁给拘了!”

立即,袁哨带衙役将大喊冤枉的六指和大喊冤枉的白蚂蚁给拘了,带了手铐、指铐和大枷。韩自知此案gān系重大,不敢自专,便将六指、白蚂蚁牵了,牵到田埂边。太后正站在田埂上,看满天飞舞的斑鸠。县官韩上前一步跪下:

“太后,出了一件大事,小的不敢自专,特来报告太后!”

太后扭过脸:

“什么事?”

韩:

“有两个刁民,在背后rǔ骂太后!”

太后:

“rǔ骂什么?”

韩:

“小的不敢说。”

太后:

“但说无妨。”

韩:

“这小子说,您像他谈过的一个柿饼脸对象!”

太后还没说话,小安子在一旁就火了,尖着嗓子说:

“大胆刁民,敢与太后谈对象。来呀!”

一班军士、衙役、刽子手答应:

“在!”

小安子:

“推到那边红薯地里砍了!”

一群太后的身边人,加上本乡本土的刽子手袁哨,如láng似虎扑向六指和白蚂蚁。六指当时吓昏了,白蚂蚁吓得屙了一裤。袁哨已将鬼头大砍刀拔了出来。这时太后微微一笑说:

“刀下留人!”

刽子手们忙又停下,将六指和白蚂蚁拖到太后跟前。六指昏迷,现用水泼醒;白蚂蚁一身臭,就让他离太后远些,且站在下风。六指醒来,直用手摸自己的颈子。太后问:

“叫什么名字?”

六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还是曹成早年当过丞相,见过世面,这时上前一步跪下说:

“请太后息怒,六指一经吓,就像吞了热薯的狗,有话说不出!”

太后一笑:

“明白了。那留下他自己,其它人仍捉斑鸠去吧。”

于是,六指被留下,其它二十多万人,又开始狂奔着在麦田里捉飞舞的斑鸠。屙了一裤的白蚂蚁,也被放了。放了以后,失魂落魄,一身臭气,也随着众人乱跑捉斑鸠。可斑鸠嗅到他的臭气,哪里到他身边来?半天一个斑鸠无捉住,原来捉到瓶中的斑鸠又全飞跑了,于是拿着空瓶子急得乱哭。这时猪蛋问他:

“下次还使坏不使坏了?告密不告密了?”

白蚂蚁哭着脸说:

“再不使坏,再不告密了。”

还是瞎鹿心善,嘱咐白石头,让他拉他爹到附近一个yīn沟里去脱裤子擦屎洗屁股。擦完屎,洗完屁股,又上来捉,白蚂蚁才捉到两个。

这边太后将六指留下,让他抬起头来,抬头观看,然后问他的名字、多大了、民族、籍贯等。太后与六指脸对脸,一直笑吟吟的。看太后这个态度,像村头卖饭用围裙擦手的和蔼大嫂,六指的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胆子开始大起来,嘴里能答话,渐渐不再磕绊。说六指老实,这时六指又不老实了;老实人不老实起来,往往更厉害更实际目标更宏大也更直接。他端详着太后,看太后的脸、眼、眉毛、鼻子、嘴唇、耳朵、耳朵上的钻石耳坠,看着看着,又犯了迷糊:怎么越看越像柿饼脸姑娘呢?从明到清,也几百年了,柿饼脸姑娘虽然久违,但柿饼脸姑娘是六指第一次动心思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所以心中不可谓记得不牢,没有一天不腾出工夫思念。柿饼脸,细眉毛,眯眼,大嘴,尖鼻头,小耳朵如猫,大脑门如驴,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这不是心中的恋人柿饼脸是什么?多年思念,聚到如今,现在你怎么成了太后了呢?当时让你随我迁徙到延津,你爹不让你来,把你嫁给一个屎壳螂财主,路上我才寸断肝肠,百经周折,风雪迷漫;现在你到延津来,怎么又成了太后呢?太后见他在那里犯迷糊,也不怪他,反让六指叙述他过去在潞、泽两州老家的往事,与一个叫柿饼脸姑娘恋情的前前后后与恩恩怨怨。一听太后让叙述与柿饼脸的往事,六指情结大发,因为几百年来,有谁哪怕是一个普通人,能去关心一个剃头匠六指的往事呢?历史风云翻转,个人的情感往往被一抹而过,像地上被人踏车碾的稀泥,除了忘却,没有记念。现在堂堂一国之君女王太后让他讲,她听,六指怎能不激动呢?于是没头没绪,满嘴唾沫星子地讲了起来,讲与柿饼脸姑娘如何第一次在剃头挑子热水锅前相见,如何一见钟情,如何眉来眼去,之后如何在麦秸垛谷草垛私会,最后朱和尚迁徙,柿饼脸她爹如何杂毛,如何大槐树下生离死别;迁徙途中,如何思念,如何在天地冥晦中拉动huáng河,如何回去寻找柿饼脸,柿胼脸又如何嫁人;几百年又如何朝思暮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能备述。讲着讲着,太后开始泪流满面,没等六指讲完,便一头扑到六指怀里(把小安子、县官韩诸人吓了一跳),大叫:

“六指哥,苦了你了!”

六指这时才明白,眼前的太后,果真是几百年前的柿饼脸姑娘,所以她才刀下留人,听他叙说详情。什么太后,是自己的恋人,于是也像当年在稻草垛旁一样,也伸手搂住了太后的头:

“柿妹子,想死我了,这不是在梦里吧?”

接着小安子、县官韩诸人纷纷后退,腾出麦田中一席地方,供太后与六指叙说旧情。六指说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到延津的种种苦难;太后说天转地转,生死轮换,怎么从一个乡下小丫头到小官宦之家,又怎么入的满族籍,又怎么入选进宫,怎么奋斗成了皇上的宠物,怎么生儿育女,怎么宫廷险恶,怎么历经风险,怎么成了太后,吃的苦一点不比六指少;倒使六指觉得自己历经的苦难和思念轻如尘埃,不值一提。太后又说,她也常年累月,在世界上牵挂一个人,就是那个可爱的剃头匠六指。又让六指拿他第六个多余的指头给她,搁在掌中看了半天,点头说:

“是六指,是六指!”

接着泪又下来了。

接着又叙话。

六指:

“现在在宫中怎么样?”

太后用手拈着衣襟说:

“还能怎么样,不就那么回事。宫里的日子,没有一天是省心的。呆在宫里,就常想过去的平常百姓日子;可一过平常百姓日子,就又想宫里伺候得如何舒服。”

六指:

“宫里怎么个舒服法?”

太后扭捏地笑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拉屎时,还有人给你搔痒。”

六指点点头,半晌不语。又问:

“这次怎么到延津来了?”

太后眊了六指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

六指大吃一惊,用手指着自己:

“为了我,为了一个六指,就可以兴师动众到延津?”

太后:

“这是从西边回北京,路过。我让待了一下。”

六指撅嘴:

“我想也不会专门为了我。”

太后指着他:

“看,小心眼了吧?”

两人都笑了。

六指又问:

“怎么一到延津,别的不gān,就让人赶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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