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逆流成河_郭敬明【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敬明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jiāo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jiāo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jiāo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第21节~第22节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chuáng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huáng的时光,像是海làng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gān涸的dòng。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gān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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