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92)

2019-03-10  作者|标签:黄晓阳

  方子衿喜欢吃海鲜,白长山也喜欢吃水产类,他们首先站到了鱼摊前。卖鱼的是母女俩,见到方子衿,母亲堆着笑脸问,方主任,今天买白昌还是huáng立?女儿指着水池说,方主任,买多宝鱼吧,今天刚到的。方子衿在水池前看了看,说,那来一条小点的。女儿捞起一条多宝鱼,放在秤上称,二十五元。白长山以为对方说错了,叫道,啥?这么一条小鱼,要二十五块?快顶我半个月工资了。女儿说,先生,你识不识货呀。母亲堆上笑脸说,这位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深海鱼中最好的,渔民从几千里之外捞上来,还要活着带回来,不容易呀。白长山说,容易不容易咋啦?一个新工人,月工资二十七元,才够吃你这么一条鱼。你这不是卖鱼,是在吸血嘛。女儿不耐烦了,带着轻视的语气说,吃不起你别买呀。母亲骂了女儿几句,转身对方子衿说,方主任,因为是你,我也没开高价。白长山接过话头说,开没开高价那是你说的,我们咋知道?不行,这太贵了。摊主最后说,这样吧,二十三。白长山还要还价,方子衿已经付了二十三元。

  拿到鱼,白长山就感慨,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己革命一辈子,临了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在深圳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饭的。方子衿说,你别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国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价,肯定需要好几代人的牺牲。白长山说,凭啥要我们牺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方子衿说,和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比一比,你那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倒也是。

  买完荤菜再买素菜。方子衿带着白长山走到白菜摊前。摊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只会说白话和客家话。方子衿见阿婆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这里卖菜,对她充满了同情,每次都来找她买,从不问价的。阿婆和她熟了,只要见到她,主动让点价。今天是白长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随他去问价。白长山问阿婆,这白菜多少钱一斤?阿婆虽然不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用白话报了价,方子衿替白长山翻译。白长山说,白菜都要四角?我们那里才三分钱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说,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从外地进来的,我们去拿都要三角。白长山和阿婆讨价还价,最后,阿婆作出让步,说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我三角拿来,三角卖给你好了。

  白长山捡了一些白菜,阿婆称了,又往里面加了两棵,说,一斤,三角钱。白长山看了秤,坚持说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觉得自己在价钱上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有些着恼地说,算啦,没见过这么计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尴尬,又不好扫了白长山的兴,只好掏出钱包,翻了翻,没有散钱了,抽出一张十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钱,从菜摊下拿出一只篓子,在里面翻零钱。趁着阿婆找钱的机会,白长山故意弓着身子,趁着阿婆被钱篮阻挡视线,以极快的手法从菜摊上抓了两棵小白菜,放进自己的菜篮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长山的脸,白长山也正好转头看她,并且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方子衿差点昏过去。上次他闹得一家人没面子,她还替他着想,认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小男人,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自己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历经磨难的三十五年爱情,从这么一个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原是想丰盛地过一个节。此刻,方子衿再没了一点兴致,回到家,将菜往冰箱里一放,草草地炒了两个菜。白长山还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白长山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然后将酒杯凑到嘴里,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润,别的不说,单是这酒,全都是别人送给方梦白的好酒,特意给他留着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汽车在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云,轻盈地飘到汽车的前面,然后像最完美的梦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种绽放的情景,那或许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这一生,没有尽情舒展地绽放过,也许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适的?除了撞汽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绽放最后的美丽?她是医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药,那是一种很安宁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可那样的死亡太安静了,太悄无声息了,一点都不美丽,她不喜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进了荔枝公园。全国的公园都是要收门票的,荔枝公园是个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园。公园里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还是人工湖,湖水很绿,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湖的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拱很高,从一端引桥往上,有一种向云天高处走的感觉。看到那座桥时,方子衿便想,站在桥的顶端,站在蓝天白云之间,纵身往下一跃,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这些花走向桥的顶端,然后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拥中翩然落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绚丽?

  公园里有很多花,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自由烂漫。这里是花的国度,是花的乐园,是花的自由乐土,她们开得舒展、个性而且艳丽。她没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桥的顶端走去。可是,桥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风中泛起细密的波纹,她想象着自己从这里飘落而下,身体反衬在那细细的波纹之中,最后绽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让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温柔的水中,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羊水里。这或许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仪的一种,也是最美丽的一种。可她也有些担心,这桥毕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加上水的缓冲作用,她从这里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丽可能全都实现不了。

  夜幕降临了,深圳这座新兴城市,静静地躺在万家灯火之中,展示着另一种美丽。站在桥上的方子衿于是有了另一种想象。如果自己能够变化,哪怕能变成这万家灯火之中的一盏小小的灯,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灯没有思想,不会索取,不懂得空虚,也不需要爱,只是付出。付出是美丽的,也是幸福的,得到却是一点都不美丽,甚至是负担。方子衿的脸上挂着几滴清泪,彩色的灯光投向这张曾经青chūn曾经美丽的脸,死亡般的肃穆中闪烁着珍珠般的晶莹。

  一位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她身边经过。小女孩对她说,阿婆,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对孩子说,没有,没谁惹我生气,我只是想在这里chuī一chuī风。这风chuī着多舒服。那对母女走了,方子衿却站在那里发愣。小女孩的一声阿婆将她叫醒了。是啊,在她的意识深处,自己和二十多岁是没有区别的,可实际上,她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五十五岁是人生的一道坎,退休坎。人一旦退休,还有什么?至少也是表明已经进入晚年。晚年,一个女人的晚年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生真是可悲,她连青chūn岁月都还没有享受呢,眨眼间就到晚年了。自己的悲剧,是不是因为不服老?是不是因为心理上一直处于青chūn初放时节所致?人生的许多道理,真的是太深奥,在此之前,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想过,生命就已经走向了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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