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体,是它们的中间状态。

  音乐术语:mezzoforte,不很响,既不是很响,也不是不响;mezzopiano,不很轻,既不是很轻,也不是不轻;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华格纳在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他住在“中庸”哪一层?

  六日

  那个倾斜的钟楼,钟敲得很猖狂,音质特别,是预感到自己要倒了吗?我特地穿过小巷寻到它脚下,仰望许久。它就在那里斜着,坚持不说话,只敲钟。

  它大概是威尼斯最有性格的钟楼。

  火鸟歌剧院正在纪念建立二百周年(1792-1992),演出普契尼的《荼兰多特》(Turandot)。

  这是一个讲蒙古公主与中亚王子的故事。元朝将其治下之人分为四等,第一等当然是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也就是中亚与中亚以西的人;第三等的是汉人,包括着契丹人、女真人和高丽人;第四等的,当然是最低等的人,是被蒙古人打败的南宋人的后代,也就是现在说的南方人。

  普契尼在歌剧中用了中国江南的民歌《好一多茉莉花》做荼兰多特公主的音乐主题,大概他不知道这是元朝第四等人的歌。这歌如今中国还在流行,是赞美女人的柔顺美丽。荼兰多特公主却好像蒙古草原上的罂粟花,艳丽而有一些毒。

  其实听歌剧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而是心甘情愿被音乐与戏剧控制,像个傻瓜,一个快活的傻瓜。我是歌剧迷,一听歌剧,就丧失理智。

  第二节

  七日

  大运河将威尼斯岛弯曲地划开,因此地图上的威尼斯像一个骨关节。威尼斯是少有的没有汽车的城市,因为除了坐船,必须使用所有的行走关节。

  地图上的威尼斯又像女高音歌唱时在腹前jiāo合的手,但威尼斯河道里只有男人唱歌。

  圣马可广场上有大博物馆MuseoCivicoCorrer,上二楼,一进门,即看到墙上供着一顶帽子,像极了帝王图里唐太宗头上的那顶。问了,原来是古时威尼斯市长的官帽。

  往里走,诸般兵器,又像极了《水浒》、《三国演义》小说里的雕版插图,尤其是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李逵的板斧、张翼德的丈八蛇矛。鞭、锏、锤、爪,一应俱全,一时以为进了京戏班子的后台。问了,原来是昔日威尼斯市长出巡时的仪仗。又有其他诸般兵器,两刃剑、三刃剑、四刃剑、波斯式弯刀、长火药枪、短火药枪,俱极jīng美。有一支短铳,配以擦枪管的探条等等附件,都被盛在一个jīng美的匣子里,杀人的家伙竟收拾得像女人的首饰。

  窗外广场上的圣马可大教堂亦像个首饰盒子,大门的半圆顶上有金镶嵌,其中一幅里的人,像极了中国元朝的官员,其实是神父。教堂里面的天顶亦是贴金镶嵌,真个是金碧辉煌,气宇宏大。

  中国古代寓言“买椟还珠”,嘲笑不识珠宝的人,说有个人非常欣赏盛珍珠的盒子,jiāo钱之后不要珍珠,只把盒子拿走了。其实还珠的人是个至情至性的鉴赏家。

  八日

  《教坊记》里有一则说:

  苏五奴妻张四娘,善歌舞,亦姿色,能弄“踏谣娘”。有邀迓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得其速醉,多劝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酒钱,虽吃(食追)子亦醉,不烦酒也。”今呼鬻妻者为“五奴”,自苏始。

  一千年前的人,现在读来好像今天的邻居。或者说,在钱与性上,我们比古人,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则没有写到张四娘的态度,猜测下来,她也是个明白人,夫妻二人不耐烦“仙人跳”,五奴直口要钱在先,事成,四娘得金在后。

  后人,宋、元、明、清,都有学者斥《教访记》鄙俗,意识上有如明清的官方禁《金瓶梅》、《红楼梦》。这也是直到今天《教访记》只被引用其中的音乐舞蹈的资料的原因吧?崔令钦在这一则里明确地记载了俗语“五奴”的来源,珍贵。

  另一则说:

  魏二容色粗美,歌舞甚拙。尝与同类宴集起舞,杨家生者笑视之。须臾,歌次,架上鹦鹉初移足右转,俄复左转。家生顾曰:“左转也。”意指鹦鹉,实无他也。魏以为斥己,辍歌,极骂,罢乐。人呼失律为“左转”。

  直到现在,我们还称一个人唱不准音为“左嗓子”。魏二也是,为什么要在“教坊”这些专业人士前头卖弄呢?又疑神疑鬼,心狭而气急,不欢而散。家生既先“笑视之”,已经存了嘲弄之心,“左转也”就难脱影she嫌疑。

  九日

  傍晚,在圣马可广场边的弗洛利安咖啡店外独自闲坐,看游客买了苞谷粒喂成千上万只鸽子。一个小孩放几粒苞谷在头顶上,他的父亲拿着照像机在远处瞄准着,等鸽子飞来孩子的头上吃苞谷时,好按下快门。鸽子很久不来,小孩子于是像钓鱼一样等着,不同的是,微笑地等着。

  据说弗洛利安咖啡店是欧洲饮咖啡史上的第一家咖啡店,又据说意大利的咖啡由巴西运来。我忽然想起华格纳是在威尼斯完成《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第二幕,当时的巴西皇帝请华格纳为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的意大利歌剧班写个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与咖啡贸易有关系吗?

  一六二七年,威尼斯建成欧洲的第一个歌剧院。这一年明朝的熹宗皇帝驾崩,思宗,也就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即位,此时距中国歌剧——元杂剧的huáng金时期已去四百年,明杂剧的杰作《牡丹亭》也已轰动了三十年。

  中国的戏棚里可以喝茶,中国人喝茶是坐着的,所以楼上楼下的人都有座。同时期的欧洲剧院最底层的人是站着看戏的。中国戏曲的开场锣鼓与意大利歌剧的序曲的早期作用相同,就是镇压观众的嘈杂声làng,提醒戏开始了,因为那时中国欧洲都一样,剧院里可以卖吃食、招呼朋友和打架。前些年伦敦发掘十九世纪的蔷薇剧场遗址,发现里面堆满了果壳。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大概是在果壳的破裂声中说出“生存还是灭亡”(tobeornottobe)这个名句的吧?

  我一直认为莎士比亚的戏是世俗剧,上好的世俗剧。

  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尤其是日落后,海上的湿气浸漫到圣马可广场上的时候。

  十日

  下午S小姐来,同来的还有MarcoCeresa先生。我年初在波隆那城见过Marco先生,他用意大利文翻译了唐朝陆羽的《茶经》,九零年在米兰出版。他去过中国内地、台湾、日本不少年,是个茶通,有个中文名字叫马克。年初在波隆那,马克表演过中国式的饮茶程序。

  现代中国人的饮茶是明、清以来的方法,我们很难想象再古的人煮茶时要放姜、葱这些辛辣的东西,那简直就是现在的汤。也许我们现在做汤也可以放一些茶来试试。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截青竹,寻到嫩芽,采进竹筒里捣一捣,满了拿下山来。等里面gān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huáng,用嘴唇啜一啜,鲜苦翻甜,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意大利人酷爱咖啡,最普遍的一种称Espresso,用专用的小金属壶煎,得一小盅,加奶和糖,随各人习惯。我试过,不加奶和糖,为的是得其本味,饮后生津但不解渴,通夜不眠,体内生邪火,跃跃欲试,尿赤huáng且有沫,大概伤到肾了。也许是没有饮惯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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