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_李碧华【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láng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gān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qiáng的,会gān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gān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xué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jiāo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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