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芹献刚题九月糕……」

  後面是一连串亲朋好友新知旧雨的名单。三千件,送他们共嚐,彼此思念,分甘同味。他朝君体也相同。

  「萧美人我就拜托你了。」

  jú花糕都用青翠的竹叶作垫作盖,保持清净和芬芳。

  「重阳风俗是登高望远,我也得以『糕』祭自己!」

  萧美人用竹叶做了一个小兜,把盘中心最漂亮的一块jú花糕细意地剔切出来,小心盛好,不能破损崩缺,坏了风雅,羞了巧手。

  「好!」袁枚笑:「这是我最後一块jú花糕!真不枉此生,哈哈哈!」

  不管如何,做人过八十年,快活逍遥,日日好日,一生都是赚的啊!

  人生就如jú花糕,花芯带点苦涩,过程花点心思力气,成糕带点等待,切块带点珍惜,这样,最後的芳香甘甜才值得回味。

  袁枚快乐地上路了。

  萧美人目送:「才子保重!」

  袁枚流传後世的作品很多,有《小仓山房诗文集》、《子不语》、《随园诗话》、《随园轶事》、《随园食单》……

  《随园食单》,中国烹饪第一名著,这清狂的闲人,把十四至十八世纪大江南北各地菜肴饭点茶酒……一一记载,jīng采细腻。看来一直流传下去,一千年、两千年……

  第十二辑,《点心单》,世人见到他品题「萧美人点心」:

  「仪徵南门外,萧美人善制点心,凡馒头、糕、饺之类,小巧可爱,洁白如雪。」

  ——命运奇诡莫测,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果然「名留千古」。

  但jú花糕,却来不及了……

  李碧华——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对呀。」六十多岁的米永祥隔三差五来关注一下自己给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这几天给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费劲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缝。上黑漆、抹桐油——」寿木师傅道。

  「黑漆上厚点。前攒的那个『寿』字,我自己写。」

  「当然当然,米老师一手好书法,我们怎敢代笔?」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临街的是铺面,前半部陈设各式棺木,人死後置办的称「寿材」,活时置办的叫「喜材」。店後方做工场,拉大锯、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棺材店只能备货等客上门,或客人按能力预订,不便四下推销,都是口碑相传。

  米永祥给自己打的「喜材」,也经几番议价。

  清代有这风俗,无论日子多艰难,只消不沦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则总要早早积下足够的「棺材本」,准备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个营营役役老百姓最重视之物,一生奔忙的总归宿、好房子。

  米永祥叹道:

  「人说『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寿板当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质坚色黑发亮,敲上去有铿锵之声……」

  「米老师,我们选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红橡木、赤桦木,不逊色。而且按质论价,放心,都为老人家冲喜增寿。」

  米永祥心里有数,这个算盘拨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积蓄。

  一般人都是子孙为表孝心来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没儿没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读书人,当过秀才,可没中举。一直在富贵人家中当西宾。所以人人尊称「老师」。教导富户子女一段时日,长大成人就职婚嫁继承父业,他也功成身退,再觅另一教席。

  米永祥虽姓「米」,可教书先生不算富裕,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为百年归老之用。

  「喜材」制作,自始至终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装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後才能「翻材」,就等这天迎喜回家,放鞭pào、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礼成人散以後,天已暗了。

  这「家」,是东家郑大户的老旧房子,算对他不错,他提早退休後颐养住下来——虽然他一度令东家不快。

  是这样的,都因一个无心的故事。

  他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课,讲历史。提到成语「吮痈舐痔」,字难写,又难明。

  老师便说典故,那主角是汉朝富甲一方的邓通。

  「汉朝有一个『huáng头郎』,就是摇桨划船的船夫。话说一日汉文帝做了一个梦,上天上不去,有个huáng头郎从身後推一把,终於登天为仙了——」

  孩子听得入神,连东家路过书房,也驻足听故事。

  「汉文帝到处查访,凭梦中所见模样找到邓通,对呀,就是他。十分宠幸,赏赐亿万金钱,官至上大夫。邓通侍候皇帝不遗余力,委曲求全。」

  「是当皇帝的『相公』麽?」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问:「像唱戏的男旦麽?」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这个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长了个大疮,邓通不错过这献媚机会,便趴在上面,忍恶心呕吐,啜去大疮的脓汁。这举动打动了君心。他问:『普天之下,谁是朕最爱的人?』邓通工於心计:『当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来问病,皇帝要他吮吸脓汁,他十分为难。自此邓通赢尽皇帝欢心。及後,皇帝命相士为他看相,结论是『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汉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马上下令把蜀郡的铜山赐给他,还准许他私人铸钱币,全国流通,邓亦大富大贵。」

  「那他是否贫穷饥饿而死?」大家追问。

  「文帝驾崩後,景帝即位——就是当年被得罪而心怀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过境采矿的罪名罢免邓通官职,又以他犯了铸钱法,家产全被充公。从此他下狱、逃亡、寄人篱下、饥饿,至死袋中无钱。」

  米老师教训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你们当中有人吃白米饭掉得满桌,有人吃饺子光吃馅儿皮都吐出来,还乱花钱——人世间富贵不保证长久,都成过眼云烟,看,富甲一方的人也会不名一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故事动听,但东家觉得不大中听。谁也不清楚各人致富的原因,也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误为影she,也许因欠吉祥而不高兴,这种「宿命」玄之又玄。

  郑大户给他看守老旧房子终老,算是照拂得大方。

  米永祥的「喜材」给停放在屋里西边一个小厢房中,老房子偌大,只是旧,可安身立命。如今棺材也迎来了,早晚可以欣赏、摩挲。翻材後,把压棺的糕点换为刨花木屑,寓意吉祥。

  棺材安顿停放在适当之处,此後就不得掀盖、移动,以免惹殃。

  掌灯了。邻居是张老爹一家子,见米永祥停好「喜材」後没什麽喜色,便道:

  「米老师,打好了,也放心了。」

  「唔——」米永祥道:「还有点不满意,太薄了,只有『么二三』。」

  棺材前大後小,前高後低,前厚後薄,上窄下宽,底薄盖厚。前後称攒,左右为帮。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凑合。都怪没本事,积蓄就这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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