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后,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chuī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于此。他没有飞huáng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rǔ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rǔjiāo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gān过什么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情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么谊,拜什么gān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gān爷爷』么,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qiáng,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么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于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láng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肉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后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huángjī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gān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láng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缝、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gān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烟云。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huáng土一抔荒冢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情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棉被 (2005.3.24)

  转自香港《壹周刊》

  虽然过年了,三月这几天反常的冷,说是东北季候风影响,冷锋袭来,气温急降至五六度,江南早chūn,反而下雪。

  小吴是来自重庆的民工,老家没什么挣钱机会,前年他下岗以后,索性乘过年后来华南地区打工。

  在火车东站蹲了两天,没想过南边也冷成那样。但他身体挺好的,熬得住。来自中国三大「火炉」之一,炼就铜皮铁骨一身力气。他什么也没有,倒是一条硬命。

  一个看来像是民工头儿的男人过来。小吴上前请托:

  「我什么都gān:货运、地盘、搬砖头、涮盘子……仵作挖坟也行。」

  男人打量他一下:

  「你来这儿,得先打『非典』针,jiāo九十元『消毒费』,不然政府会抓起来罚款,还关上好几天,送回老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规矩。」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5/7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