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郑晓明连忙输入「佩琪」,但不知道她姓氏,搜寻不到。于是他随机打上陈李张huáng何林周赵冯杨沈……都不对。有办法,自网上找来一份「百家姓」,逐个姓「撞彩」——既已「撞鬼」,就撞下去吧。

  你别说,也真累。

  一直试一直试,直至:

  「印佩琪」

  是个他此生没想到的稀有姓氏呢。

  出来了!

  一瞧遗照,马上知道:就是她!仍是一张长发清秀的相片,「气质」美女,她不在了。廿三岁,卒于二○一○年。

  这个网页是 Chris为她开设的——当然,如此先进的科技虚拟的思念,父母长辈怎会做?也觉没诚意,他们仍相信灵位、墓碑、上香祭祀、年节纪念。但死的人愈来愈年轻了,年轻的鬼也有自己一套,他们的「网」,方便「随时随地」追思。

  男朋友很痴情,阿明实在全无机会「乘虚而入」的。若非萍水相逢,也不知来龙去脉。

  那日,佩琪下课后赶去练琴,她快要考第八级了,所以加把劲。在大丰道过马路,被一辆汽车撞倒。司机醉酒驾驶,疑以 120公里高速切线爬头后失控,撞毁路边花槽,铲上行人路,再反弹出路面,司机头部重创至今昏迷,无辜的路人当场骨折浴血惨死,内脏爆裂血肉模糊一摊,没人发觉手指撞断了,不知飞溅到哪个角落——猝逝的少女亡魂手足无措,只有热爱弹钢琴还得参加八级考试的当事人,才那么注重她丢了一只手指!

  如果找不回无完尸,她担心生生世世,无法在黑白琴键上舞动飞弹,流泻令人陶醉的音符,迎来心爱男友的赞叹。

  她舍不得,一切。

  郑晓明这一阵确是有点眼花,但那个晚上却真的澄明。

  世人都说大树「招yīn」,但那细叶榕盘结成虬的树根,绕成一个个小秘dòng,夹杂着砂石废物烟头……却为亡魂保管了失物,没被扔弃踩烂辗碎。她的手指!

  「印佩琪」网页留言的,都是家人同学朋友,她还未踏进社会从未打过工就走了,非常天真,单纯,赤诚,和有jiāo代。

  她爱她的手指,她的琴艺,她的男朋友。这是她有生以来的全情寄托。

  Chris最新留言是:

  「昨天梦到你,是这一段日子以来,你笑得最开心,也最放心的。奇怪,你说找到要找的东西,重拾信心,也真的走了,以后有机会相遇,再弹琴给我听。我哭了,以前给你拍下照片,好多情书小卡片还有礼物纪念品来不及整理。现在翻出来细看,你最美的,就是专注弹琴长发垂在脸庞的照片。我无法唤醒你,希望你梦中常来不要太快唤醒我……」

  她的遗照更新了。

  只有一面之缘的郑晓明,觉得相中的印佩琪笑得很特别。

  他按几下,找到网站预设的鲜花图片——咦?还有烧猪祭品。上路或弹琴也要补充体力呀,郑晓明一笑,再按几下,全部遥祭致意。署名「 USB」。大家心照。

  命中之棺 (2008.12.4)

  转自香港《壹周刊》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对呀。」六十多岁的米永祥隔三差五来关注一下自己给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这几天给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费劲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缝。上黑漆、抹桐油——」寿木师傅道。

  「黑漆上厚点。前攒的那个『寿』字,我自己写。」

  「当然当然,米老师一手好书法,我们怎敢代笔?」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临街的是铺面,前半部陈设各式棺木,人死后置办的称「寿材」,活时置办的叫「喜材」。店后方做工场,拉大锯、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棺材店只能备货等客上门,或客人按能力预订,不便四下推销,都是口碑相传。

  米永祥给自己打的「喜材」,也经几番议价。

  清代有这风俗,无论日子多艰难,只消不沦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则总要早早积下足够的「棺材本」,准备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个营营役役老百姓最重视之物,一生奔忙的总归宿、好房子。

  米永祥叹道:

  「人说『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寿板当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质坚色黑发亮,敲上去有铿锵之声……」

  「米老师,我们选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红橡木、赤桦木,不逊色。而且按质论价,放心,都为老人家冲喜增寿。」

  米永祥心里有数,这个算盘拨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积蓄。

  一般人都是子孙为表孝心来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没儿没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读书人,当过秀才,可没中举。一直在富贵人家中当西宾。所以人人尊称「老师」。教导富户子女一段时日,长大成人就职婚嫁继承父业,他也功成身退,再觅另一教席。

  米永祥虽姓「米」,可教书先生不算富裕,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为百年归老之用。

  「喜材」制作,自始至终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装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后才能「翻材」,就等这天迎喜回家,放鞭pào、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礼成人散以后,天已暗了。

  这「家」,是东家郑大户的老旧房子,算对他不错,他提早退休后颐养住下来——虽然他一度令东家不快。

  是这样的,都因一个无心的故事。

  他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课,讲历史。提到成语「吮痈舐痔」,字难写,又难明。

  老师便说典故,那主角是汉朝富甲一方的邓通。

  「汉朝有一个『huáng头郎』,就是摇桨划船的船夫。话说一日汉文帝做了一个梦,上天上不去,有个huáng头郎从身后推一把,终于登天为仙了——」

  孩子听得入神,连东家路过书房,也驻足听故事。

  「汉文帝到处查访,凭梦中所见模样找到邓通,对呀,就是他。十分宠幸,赏赐亿万金钱,官至上大夫。邓通侍候皇帝不遗余力,委曲求全。」

  「是当皇帝的『相公』么?」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问:「像唱戏的男旦么?」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这个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长了个大疮,邓通不错过这献媚机会,便趴在上面,忍恶心呕吐,啜去大疮的脓汁。这举动打动了君心。他问:『普天之下,谁是朕最爱的人?』邓通工于心计:『当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来问病,皇帝要他吮吸脓汁,他十分为难。自此邓通赢尽皇帝欢心。及后,皇帝命相士为他看相,结论是『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汉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马上下令把蜀郡的铜山赐给他,还准许他私人铸钱币,全国流通,邓亦大富大贵。」

  「那他是否贫穷饥饿而死?」大家追问。

  「文帝驾崩后,景帝即位——就是当年被得罪而心怀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过境采矿的罪名罢免邓通官职,又以他犯了铸钱法,家产全被充公。从此他下狱、逃亡、寄人篱下、饥饿,至死袋中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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