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_李碧华【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玷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目露jīng光,问道:

  “护驾者何人?

  “臣蒙天放。愿陛下万寿无疆!

  “担任何职?

  “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十三岁那年?

  始皇帝一点头:

  “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另有重赏。随朕回首!

  “臣领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创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思:

  “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回,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gān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呻吟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这bào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

  纷坛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民夫不明白他的来意,只是惶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伤的怎么样?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

  “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记起那首童谣: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只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chūn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波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托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chuī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bào尸灭族。

  他满意了:

  “晤,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袅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秆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jīng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嘘:“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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