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容。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源,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she。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rǔ、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qiáng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吴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gān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 《沙家兵》 。《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 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雪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人大chūn。大chūn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挑大chūn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gān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luǒ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jīng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jiāo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gān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3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