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

  “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帐——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chūn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rǔ,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jiāo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帐目。”

  “哦,是的。”他眯嚷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cháo日久,他的jian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

  “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xué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jì的大腿上,艺jì,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绘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很琐地调笑。

  两把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luǒ的艺jì,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làng形骸的、野shòu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们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jì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唯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huáng色的旗袍,短发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范。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运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

  “我想把一个jīng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

  他有点愕然,但蛮有兴趣。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说,“是已故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川岛芳子。”

  “哦!”他闻名已久,连连点头。

  芳子继续叙述要点:

  “是传奇的半生呢:她嫁给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经离婚。过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军官恋爱,但以悲剧告组她的私生活làng漫,出卖给你,无论如何,也值两千元的稿费吧?”

  村松梢风沉吟:

  “是‘男装丽人’的风流史,果然是好题材!但

  “你要考虑什么?”

  小说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资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当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怀疑,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闻大名呀!”

  还待寒暄,她已经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绝处逢生。

  芳子又打开一条活路。

  《男装丽人》先在杂志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哄动一时。

  小说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传奇的半生,经了生花妙笔,极尽形容,更加吸引。

  书很畅销。

  但芳子又已离开日本了。

  她得到“赌本”,对于此行,孤注一掷。

  山家亨接到一封专函,一打开,跌下一叠钞票,足足一千元,还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只身返回中国的上海,重出江湖,决定闯一番事业。我将所有的钱,分给你一半,用以还债。希望你振作。男子汉大丈夫,不应沉迷艺jì,一事无成。我们都要尽己力而为。成功与否,则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岛làng速,她不告而别,并打算从此也木再回到他身边。

  他一定心里有数。

  只要翌日醒过来,发觉他的小猫咪,冰冷地躺在玄关上……

  是一头俏丽的白猫呢,头顶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温柔、无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岛làng速惯常利用女人,刺探情报、勾结外力。他爱养着女性的动物!

  它被一根绳子勒住颈脖,一用力——

  芳子已经望到美丽的上海了。

  她嘴角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川岛làng速受此惊吓,肯定长久也治不好,还没有见血呢,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

  船泊近码头了。

  如烟的晨雾仍恋恋地笼罩在huáng浦江上。huáng浦江!上海滩!这冒险家的乐园。驳船匆忙地行驶,在江面穿造,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从中渔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两面都应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过杀死过一头小猫咪吧。

  冥冥中,这竟是一切杀戮的开始。

  火轮在发出吼叫,芳子迎着晨风,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钟楼,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纷纷扰扰,总是人欢气盛,整个码头充血沸腾。十里洋场,什么人物都会得出现,并木惊奇: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谁对这土地有野心的,都来分一杯羹。他们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贩,还有传教土和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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