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第七章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huáng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gān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jú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dòng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gān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gān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huáng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gāngān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shòu。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bī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qiáng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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