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多番jiāo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bào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rǔ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chūn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jī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huáng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cháo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huáng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chūn,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jiāo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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