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官记_马识途【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正因为这样滑头,他才算逃脱一次惩罚。

  张牧之到底从张德行他们的口里知道他的兄弟伙在城里gān的秘密活动了。一谈起来,大家哈哈大笑,说:“日妈这才叫快活哟!”这样神鬼不知,轻轻巧巧就办了一桩复仇的买卖,比在衙门办事要痛快得多了。在衙门办事,要想好多条条,挽好多圈圈,才能惩治一个坏人,还免不了带来这样那样的议论,以及明的暗的抵制。

  这种活动,竟然对于坐在衙门里的大老爷张牧之也产生了意外的诱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脸蒙起来,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飞檐走壁、开门破户的jīng巧本事,去gān几回làng漫的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伙们阻止了:“你到底是出头露面的老爷嘛!”

  但是这一回,当他听到他的兄弟伙们在暗地商量,想去gān一桩非凡的活动时,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亲自去走一回不可了。原来是他的兄弟伙们在商量着,想要钻进防备最森严、墙高屋深的huáng公馆去和huáng大老爷开个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脑壳并不是铁打的,搬不得家的;颈项也不是钢浇的,砍不断的。”警告他再要作恶,有人是能够进他的公馆来找他算账的。张牧之赞成偷偷gān一下,他坚持要自己参加,算做是他当县太爷的业余消遣。

  事先,进行了周密的侦察,张牧之专门利用办一件公事的机会到huáng公馆去找一回huáng大老爷,知道huáng大老爷住的上房在哪里。几个跟班也趁老爷们在谈公事的时候,随便在公馆里暗地看清进出的门路。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半夜里出动了。张牧之带头。他们很容易就翻过huáng公馆的围墙,直奔huáng大老爷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头说,huáng大老爷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个姨太太房里过夜(这丫头也不知道,其实huáng大老爷今晚根本不在huáng公馆里过夜,到后街一个叫“夜来香”的半开门的女人家里过夜去了)。

  怎么办?张牧之当机立断,砸开huáng大老爷上房的商柜和箱子,抢了一些钞票、金银和珍宝,然后把一把匕首插在huáng大老爷睡的大chuáng的枕头上,就迅速退了出来。

  他们正要按原定路线,从后门旁边猪圈矮房子爬墙翻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走漏了风声,huáng大老爷的卫队赶过来,向他们开火。这时候还有一个兄弟伙没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弹封住了。张牧之他们就伏在墙上和藏在柱后的卫队对she起来。但是在黑夜里,彼此都看不清,一枪也没有打中。当时一个卫队的人拿出一支装七节电池的长电筒来,像盏小探照灯一样she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个最后正在爬墙的兄弟伙被一枪打伤了手,几乎滚落到院子里去。张牧之举起手枪来正要开枪,一个光柱she到他的举枪的右手上来,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个也不叫翻墙跑了!”张牧之一见事情紧急,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那个兄弟伙再爬墙的时候容易给打落下去。他举枪瞄准那大电筒,叭的一声,算是把电筒打灭了。但是几乎同时,张牧之的一根手指麻了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了。电筒被打灭了以后,大家都在黑处,卫队朝墙上瞎打一气,一枪也没有打中。他们顺利地撤了出来,从衙门的后门悄悄溜了进去。谁也不知道这是县衙门里的县大老爷半夜出去消遣去了。

  第二天,huáng大老爷亲自坐上凉轿到了县衙门,来找县太爷报案。张牧之眼见自己的手指还包扎着纱布,不好出去见面,就推说这两天感冒了,请陈师爷出去接见。

  陈师爷出去接见了huáng大老爷,huáng大老爷把昨晚huáng公馆发生盗案的经过情况说了一下,送上了失盗的财产清单。并且坚持说,今天早上,在屋瓦上发现人血,一定是有qiáng盗被打伤了,大概是打伤了手,因为墙头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说进去的qiáng盗有四五个,一色的黑色短打衣服,脸上蒙了黑帕子。他要求马上严加追查,缉捕qiáng盗归案,还把插在huáng大老爷枕头上的匕首也jiāo出来,当做追查的线索。

  陈师爷说,县太爷这两天感冒了,在后衙里休息,不能接见。但是他一定把这件案子向县太爷报告,立即追捕qiáng盗。huáng大老爷只好回去了。

  陈师爷回到后衙,把这件案子向张牧之报告了,并且把匕首送给张牧之看。张牧之用手接过他自己用惯了的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陈师爷忽然发现张牧之的右手一个指拇缠上了新的纱布,心里不觉一怔:“难道会是这样吗?”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退了出来。照例发号施令,叫四门注意查缉。他当然知道,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过了几天,张牧之为了一件公事,和陈师爷一起到县参议会去,见到了huáng大老爷和别的参议员。在谈话的时候,张牧之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来比画,他早已忘记他

  那受过伤的手指拇了。当然,所有到会的绅粮老爷们,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件事,只是陈师爷心里很吃紧。他特别注意地望着huáng大老爷,看他是不是留心张牧之受伤的手指。还好,huáng大老爷似乎毫不关心县太爷的手指。但是直到散会,陈师爷始终捏一把汗。

  又过了两三天,在一次陈师爷和张牧之的闲谈中,陈师爷旁敲侧击地提醒张牧之:“有些事情gān得太痛快了,只怕要带来不痛快哟。”又说:“huáng大老爷这些人不是没有心机的人,他要钻到了哪怕针鼻子大的一点缝缝,也是要下蛆的哟。”

  张牧之随便笑了一笑,没有回答。然而从此以后,城里出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提到了。

  但是,陈师爷没有想到,张牧之自己更没有料到,无意之中他们出了一个大纰漏。

  张牧之到县城里来当了县太爷以后,在西山一带活动的兄弟伙们,有时候难免三个两个地到城里来走一走,开开眼界,徐大个和张德行他们几个当跟班的就招待他们在县衙门里住。张牧之也通过他们和山里的部队通消息,告诉他们:哪个大鸦片烟客最近要运一批烟土进城,在什么关口好拦路截下,取了他们的不义之财呀;哪个大财主要运大批货物过西山,叫他们在半路上抢了,运到邻县去发卖呀;特别是huáng大老爷的商货、鸦片烟和租米,他们只要查访到了,就马上告诉山里,派小队出来在外边突击。因为消息确实,几乎回回都得手。而且人不知鬼不觉,谁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绿林英雄gān的事。huáng大老爷约集几个大绅粮到县衙门来报案,拜会张牧之,说:“本县治安问题愈来愈严重了,根子都在西山有个江洋大盗张麻子,一直没有落网,要通缉归案才好。”

  张牧之和陈师爷哼哼哈哈地答应了,并且又把过去通缉张麻子的告示找出来,照抄一遍,贴出去。上面写的还是通缉那么个有大胡子的张麻子。张牧之在这些告示上盖上县政府大印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huáng大老爷又在县参议会上呼吁,要求派兵去清剿。张牧之也装模作样地极力赞成派团防队去清剿,但是要参议会通过随田粮附征一笔清乡费,参议会也通过了。在这同时,张牧之派人送消息回山里,叫他们或者暂时躲开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关口打埋伏,捞他几支好快枪。团防队打了败仗回来,总是照老规矩报喜不报忧,清剿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张牧之还是在城里当他的县太爷,平安无事,思想也有些松懈了。

  张牧之在西山有一个兄弟伙打仗勇敢,打坏了一只眼睛,外号独眼龙。独眼龙那一只好眼睛最近也发炎了,因此到城里来找人医治一下。进城以后,由徐大个招待进了衙门,暗地见到了张牧之。张牧之叫徐大个替他找治眼的医生治疗,平时就住在徐大个那里。有一天,徐大个带独眼龙上街去医眼,在衙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见独眼龙,很惊奇地看着他们。徐大个和独眼龙却没有留心,擦身过去了。

  这个人左看右看,暗暗地叫:“是他,一点也不错。”就急急忙忙回到huáng大老爷公馆报告去了。

  原来这人名叫罗一安,是本县一个在街上打秋风混日子的làngdàng人。那个秘书师爷顶王家宾的名来这里当县太爷的时候,他东混西混,混进衙门当了一名跟班。秘书师爷眼见要垮台了,卷款潜逃的时候,他也决定跟秘书师爷上省城去混事。谁知在西山被张牧之他们截住,取了钱财。因为罗一安是挑着秘书师爷的贵重行李过山的,就被张牧之当成一个挑担子的夫子,给他发放了路费,放他下山去了。罗一安没去得成省城,还是回到县城里。东混西混,又混进了huáng公馆当一名跑腿的。今天偶然在衙门口碰到独眼龙了。

  huáng大老爷马上叫罗一安到上房来问话:“你硬是在西山张麻子的寨子里亲眼得见这个独眼龙吗?”

  “亲眼得见的。”罗一安说,“是他第一个冲向前来抢的,后来在山上,又是他亲自发钱给我,叫我走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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