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登州太守忙笑道: 老大人必是以仁义之心相感召,而令其幡然悔过。
孙元化笑着摇头: 哪里!其时,我也不知为何,突觉豪气撞胸,竟不客气地拍案而起,直对他脸静静看了许久,方说道:嘉定人固不才,然非我;苏州人固多才,然非汝!何得相欺弄?
文官和一些武官击节叫好。多数武官没太听懂,也被笑语盈盈的气氛所感染,互相探问议论。宴会情绪居然添了几分热烈,颇有庆功的意味了。
孙元化高兴地顺着西列武官宴桌看过去,一件要事陡然兜上心来:日前张可大因幼蘩为其老母针灸肩痛见效而向自己致谢时,话语间透露了求亲的意思,若真遣了媒人来,怎么办?张鹿征无才无貌,绝非幼蘩之匹,但因此而结怨于张可大也不明智;耿仲明呢?漂亮、jīng明、能gān,可惜出身太恶;可莱亚纵然忠心耿耿,终究不同种族 这些虽未明说而孙元化早已觉察的求亲者都不尽如人意,倒是那个无意求亲的吕烈处处皆好:才gān出身相貌无不拔尖,但又处处皆不好:所有拔尖处无不令人疑惑,难以捉摸
孙元化想着,不觉看到吕烈身上,却正撞着他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孙元化想有所表示,微微一笑,吕烈却急忙扭脸避开,令他心头涌上一阵不快。
孙元化哪里知道,他的往事趣谈令吕烈失惊。因为吕烈骤然联想起那位二乔的话: 兼金双璧,名有相当 ,同样是柔中含刚,同样是掩藏在谦恭之下的傲岸、自尊,甚至说话的神情也有一种无法言传的相似! 她与孙巡抚会有什么瓜葛?或许就是孙元化的千金?想到这,吕烈心慌意乱,一时嗓子gān得发痛,连灌了好几盅酒,才慢慢平静下来:不,不可能!灼灼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称之为姐姐的会是什么人,还不显而易见!况且他比别人更知道,孙元化一家都信教,他身边两个女儿,小的尚未成人,大的一心想当修女,不见男人也不嫁男人。这种孤僻古怪的女人和二乔怎能相提并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心绪平静了,四周谈话也才入耳。而这些谈话不知何时起,又变得紧张了。
海战中孔有德有大功,原应晋三级,却因杀总镇侍卫祭海事受罚,功罪相抵,只由从三品的游击升为正三品的参将,心里想必窝火,情绪一直不高,也不理人,只管一盅接一盅地闷头猛喝酒猛吃菜。他食量本大,更加显眼。与他邻座的陈良谟便隔席对张鹿征笑道:
小本官,给你讲个笑话:有一酒客见同席吃喝极猛,惊讶问道: 老兄属相是什么? 其人答说属犬。酒客道: 幸而是犬,若属虎,连我也吃下肚了!

众人都望着属虎的孔有德笑,他浑然不觉。耿仲明却有了三分气恼,大声说: 孔哥,我也给你讲个笑话:有一猴儿死后去见阎王,求转人身。阎王道: 既要做人,须将身上的毛拔去。 即唤小鬼拔毛,才拔得一根,猴儿便极口叫痛。阎王笑道: 你一毛也不肯拔,如何想要做人?
辽东营官们哈哈笑着叫好,谁不知张鹿征属猴,又出名地吝啬小气?张鹿征涨红了脸,要跳起来争辩,中军管惟诚把他按住: 我又想起一个笑话:山中仙人养了一头老虎服役,每每差虎去请客,常将客人吃在肚中,没有一客请到。仙人知道了责骂道: 你这畜生,既不会请客,如何又去吃人?
孔有德再呆,也听得出这笑话是冲他来的,瞪起了眼珠子: 怎么?咱属虎也不对啦?你怎么拐着弯子骂人畜生?咱吃的是帅爷的庆功宴,吃你了吗?
耿仲明立刻帮腔: 属虎有什么不好?跟猪狗jī猴这些挨吃的货比起来,老虎,shòu中王,英雄!
这话惹下了一大堆人,真真假假,嚷成一片。喧闹中吕烈冷冷地吟道: 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jī,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孙元化提高嗓音问: 吕游击,你在说什么?
吕烈默默站起来,其实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对耿仲明特别反感,总想给他难看,却令其他许多人都难堪,破坏了喜庆气氛。他立刻换了笑脸:
大人,卑职不过有了几盅酒在肚里,随口胡诌 只喝闷酒,终是不畅快,卢纶《从军行》中尚有 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 的名句,我们这庆功宴也当有余兴。我想,不用刀枪弓箭不骑马,只较she术。诸君何不一显身手,大家同乐?
孙元化一想,又不角力比武,倒是缓和气氛的好办法,于是笑道: 好,本抚备下彩头,为诸位助兴。
张可大及太守知县等文官也纷纷凑趣,最后以两匹锦缎、四朵金花为彩物,与宴诸将自选方法演练she术。
孔有德隔着桌子吼: 吕烈!你出花样难我老粗,我也叫你出出招!你不是能写会画吗?给我画个猴儿!
gān什么? 吕烈瞅他一眼。
用来显显咱的she术!
吕烈哪能认栽?纸墨笔砚立刻送到。孙元化看着吕烈提笔,暗暗替他为难。但见他略一思索,濡染大笔,泼墨挥洒,片刻间猴头猴身猴尾一笔刷下,惟妙惟肖;略加点染,猴儿露出笑脸;换了朱笔,染出滑稽的红脸红腚;再蘸深红浅红,猴儿双手便捧出一只斗大的仙桃!人们大声喝彩,孙元化微微点头:果然绝顶聪明,画了一只仙猿,既不输给孔有德,又不开罪张可大父子。
悬到二十步开外! 孔有德又大声要求。
好奇的陆奇一早就跃跃欲试,见帅爷朝自己示意,抢先上前拿过吕烈的画,拽了另一名侍卫站在大厅门口,各拈画纸一角,张着等候。
孔有德端起桌上的一碗花生米,右手动作奇快,连续拈花生弹she。人们眼看着一串花生豆激she出手,dòng穿画纸,耳边如听雨打芭蕉,流泉飞迸,转瞬之间,猴儿被弹掉了,就像被大剪刀剪去一般,而艳丽的仙桃除了底部因抱桃的猴儿胳膊爪子弹成空dòng而略显欠缺而外,其他全都完整无恙。
好! 好! 大厅里彩声雷动。陆奇一撇了画纸,对孔有德高举起两只伸出拇指的手,不住地跳着叫好。
花生米弹猴子也作数?不如使大饭盆扣癞蛤蟆! 恶意的讥讽来自陈良谟,他已站起来。
陈都司! 张可大制止地喊了一声。
陈良谟只管大声喊: 拿绿豆来!
真有侍从送上一碗绿豆。陈良谟挥挥袍袖,轰起十数只苍蝇,嗡嗡地四下飞舞。只听轻微的 嗖嗖 响,每颗绿豆弹出便击死一只苍蝇,人们就跟着惊呼一声,直到空中苍蝇被尽数击毙,和绿豆一起落了满地。大厅里的笑声喝彩轰响一片,把窗纸都震得 苏苏 响。

耿中军,咱两个赌赛! 吕烈突然主动挑战, 染红豌豆对she十枚,身上着红点少者胜。
登州营官叫好声中,耿仲明勉qiáng应战。吕烈立在席边笑道: 你先攻,我守。
一粒又一粒沾染了胭脂的红豌豆she向吕烈,吕烈顺手绰起席上小接碟左挡右接,丁丁当当,红红的小流星纷纷坠落,一粒也没有击中目标。吕烈边接边揶揄: 耿中军中气不足,jīng神不济呀!怎么力道越来越小,弹she越来越慢了呢? 说着,他撇下接碟,一张手,对准she来的最后一粒豌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红光划过一道弧线,飞出窗棂。众人哄然叫好,登州营官格外开心。
气力不兴,哪能she得中! 一名登州营官借题发挥。
对呀,举不起,自然she不出! 另一名同伴做鬼脸窃笑。
旁边陈良谟拍着巴掌大笑: 应当说不能硬焉能she!哈哈哈哈!昨日市上一秀才看劁猪,咏道:双手擘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那才叫痛快哩!
这一群人大笑。冷不防孔有德冲过来,一把揪住陈良谟的脖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脸涨成猪肝色,怒冲冲地吼: 你说的啥?给老子说清楚!要不老子一拳把你贼眼打瞎!快说!
陈良谟咒骂着挣扎,孔有德张开簸箕大的巴掌,兜头抽了他一耳光,众人拥上去拉架劝解,但孔有德力气大,谁也撕拽不开。一时喊的叫的笑的闹的,乱成了一锅粥。
孔有德大胆!快放手! 孙元化喝道。众人见帅爷和总兵过来了,纷纷闪开。孔有德听喝一惊,张狂的神色收敛些了,但仍像老鹰抓jī一样死死揪住陈良谟不放,气哼哼地说:
帅爷,这事必得弄清楚问明白!绝人后嗣断人香烟,太yīn损毒辣了!我老孔宁可冒犯帅爷,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与他甘休!
先放开陈都司!如此粗鲁,成何体统!
孔有德看了孙元化一眼,顺从地放手。陈良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竭力不摇晃地站住,眼睛不看任何人。
怎么回事,陈良谟? 张可大严厉地问。
陈良谟低着头,一副绝不招供的样子。孔有德抢着说: 帅爷,总爷!近日我们营里又出了怪事:凡是住在校场的辽东官兵,那东西都硬不起来了。下面哨官兵丁的家眷们吵骂浑闹,搅得人头昏脑涨,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将出来,男人家的脸难道放裤裆里?
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孔有德愤怒得厉害,如同在禀告一次本不该败的败仗: 刚才他们几个取笑耿中军,什么硬不起来不能she,明摆着就是他们撮弄的!又说什么劁猪啦,一刀斩断是非根啦,那还不是断根儿绝后啦?
辽东营官们愤怒地围过来,乱纷纷地吼成一片:
谁gān的这缺德事?
审清问明,先把他小子阉了!
欺人太甚!这些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咱们弟兄gān啥要给人来守这臭登州!

气势汹汹,人心激愤,辽东营官那一边沸反盈天。孙元化只是望望张可大,眉头微蹙,并不做声。张可大心里不安,怒斥陈良谟: 你又惹的什么是非?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良谟心里被辽东营官这阵势吓住,表面上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说就说,没啥大不了! 他们辽东兵因了海战大捷,恃功逞威,在登州为非作歹,qiáng买qiáng卖,横行霸道,百姓谁不侧目?又贪色好yín,包占行院jì馆,白日宣yín,丑名四播。我等不过想劝诫罢了,以回龙草掺杂在菜蔬中,令菜贩卖给辽东各营。此草不绝后不伤身,只令男子阳痿一月而已,体格qiáng健者,还到不了一个月哩
回龙草确是一味驱寒阳痿的怪草药,历来守边军队时有采用。久在军间的孙元化、张可大虽不曾用过,却也都听说过。他俩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此刻最要紧的是平息事端,便相继训话,斥骂自己的亲信,褒奖对方的部下,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无非阐明同舟共济的意义。

毕竟回龙草不致绝后,而且辽东兵恃功为非作歹,诸事有凭有据,孔有德诸人虽感大丢面子,却也不好再争qiáng;而暗中作弄人终究是小人之行,纵然能搅三分仍还是无理,登州营官们也只得唯唯诺诺听训。
庆功宴不欢而散。散前备了四份相同的彩头。分赠出手竞技的孔有德、陈良谟、吕烈、耿仲明。孙元化并再三警告:回龙草之事到此为止,谁再敢因此挑起争端便重罚谁!
孙元化送张可大出府时,张可大忧心忡忡,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孙元化很担心,怕他一时糊涂,贸然求亲,反使自己难以应对。张可大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军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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