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皇上不疑,难道朝野不疑?今日不疑,难道今后不疑?小人骂小人,舅舅的神态再次使吕烈觉得可笑可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说了,不说了!小人之辈十恶不赦,都该千刀万剐! 还是说说我们登州的四十五万吧!
徐璜皱皱眉头: 你向来是从军吃粮、万事不管的人,对这四十五万何以这般牵肠挂肚?莫非拨得款下有你的回扣?


吕烈冷冷一笑,靠椅背坐定,一声不响地看着舅舅。
徐璜越加慷慨: 如今贪风炽烈,朝野尽然。今日在朝房,不知谁提到一个新城王叔圃,竟然众口一词,赞美不已,大有荐举之意。哼,必是广行贿赂!如此朝政安得不乱!
他正高谈阔论,守门老仆持一名刺禀告: 老爷,新城王使君候谒。
徐璜一看名刺,正是他刚才骂的那位王叔圃,登时发怒: 谁叫你乱递名刺?没眼色的奴才!这不是要坏我清白,rǔ我名声吗?拿鞭子来!听见没有? 他瞪眼冲妻子吼。老仆吓得叩头求饶。吕烈坐在一旁剔牙,仿佛没看见。
丫环取来鞭子双手奉给冯氏,冯氏又双手奉上,胆怯地小声劝说: 老爷息怒,不要气坏身子
多口! 徐璜顺口斥责,冯氏立刻垂头不语。他拿着鞭子反复折拗试软硬,却一眼一眼地看吕烈,嘴里不大连贯地念叨着: 清廉家声,岂容亵渎?
吕烈只不做声,毫无劝阻的意思。舅妈硬着头皮小声说: 吴桥王家是大族 我家表姑夫姓王,祖籍仿佛 不是吴桥,便是新城
徐璜想了想,沉吟道: 若是亲戚
这时吕烈才哈哈一笑: 舅舅,不见面怎知他来意?
徐璜连忙接过话茬儿: 依你说,是见见他为好? 也罢,传他客厅相见。若有不轨之心,我可不留面子! 说着气昂昂地去了。
吕烈又坐回桌边陪舅母,替她布菜端汤。舅母感激地笑笑,温和得可怜: 你难得回家,不要为我忙累。
舅妈,舅舅怎么还是这般形景儿? 吕烈很不平。
随他去吧。烈儿,你老大不小,到下月初八就二十六岁了。再不求亲成家,惹人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说到后来,舅母的声音微微发抖。吕烈不愿引起无儿无女的舅母伤心,但又不愿对柔弱温存的舅母说假话,哼了一声,咬牙道:
父慈子孝,他不慈我便不孝!若不看母亲面上,我都懒得叫他这声爹!
想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làngdàng父亲,吕烈打心底里厌恶。照说男子汉不嫖不赌上不得台盘,但他那样不成器、没皮没脸却世间难寻。记得小时候家里全靠舅父舅母周济过活,父亲竟也心安理得地游手好闲吃白食,好多次把家用粮米银钱偷去赌博输个jīng光,害得母子在家挨饿,他却又向舅舅伸手。钱一到手,进jì院一住就是半月,无赖至极,填不满的无底dòng!舅父舅母仿佛欠他什么情也似的,总是有求必应,真叫幼小的吕烈难解难猜。
还是母亲怕耽误了孩子,在吕烈八岁那年送他进京,从此在舅舅家长住。舅舅为使外甥安心攻读,竟把妹子也接来同住,直到九年前病故。母亲去世,独自留在钱塘的父亲另娶,吕烈和他几乎断绝了来往。舅舅得知吕烈的父亲婚后连生二子一女之后,便提出过继吕烈为子,改姓徐。据说父亲无异议,吕烈却不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越是厌恨父亲,越不愿改姓。或许还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想方设法,专跟父亲作对,叫他不得痛快!
冯氏叹息着劝解: 他终归是长辈,你怎好这样说他?如今他年将五十,家累又重,听说业已收心,改好多了
吕烈哼一声,心想:狗能改了吃屎?只听舅母用更加温存的口吻说: 烈儿,我看着你长大,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过继改姓,你怎么就不肯依呢?
吕烈一抬头,正色道: 舅妈,看舅舅这么待你,叫我想起那人待我母亲的样子,心里怎么能顺! 舅舅是为什么?
舅妈怔怔地看着吕烈,泪光荧荧,默默无语。
嫌你不生儿女?再娶几房侍妾又有何难!
舅妈渐渐低了头: 我也劝他纳妾,劝了十多年,他终是不松口,宁可去勾栏瓦舍 我也弄不明白
吕烈愣住了,这是头一次从舅妈嘴里获悉的真情,竟是如此不近常情。他思忖片刻,随即冷笑了几声,说: 这也不难解,要倚仗舅妈娘家为靠山,他焉敢纳妾娶小! 舅妈的娘家亲友门生遍朝野,而舅妈的亲娘最是忌刻,舅舅在此事上,不得不格外赔小心,免失老泰山的欢心。

舅母张嘴 啊 了一声,叹口气,放下了碗筷。
守门老仆快步走来禀道: 夫人,老爷命奉茶待客。要好茶,快些送去客厅!
冯氏如闻军令,赶忙起身催着丫环快去唤人送茶。吕烈不怀好意地笑道: 看来,留面子给他了! 他陪舅母回到后堂,刚坐定吃茶,老仆又追来禀告: 夫人,老爷命上酒肴待客,用状元红,八珍攒盒。
冯氏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去了。吕烈怪模怪样地笑着,拖长了声音: 舅舅为何前倨而后恭?想必受他厚赐矣!
冯氏脸色有些变,这样明显的恶意她不会没感觉。她像对小时候的吕烈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颈,难过地说: 别怪他。昔日他不是这样的。不记得八年前了?
吕烈狠狠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倾城倾国第三章那时候,他才十七岁,翩翩小秀才,带着舅舅筹给的五千两银子回原籍会试。他十三岁考中生员,有神童之称,人们都认为他中举如探囊取物,进士出身的舅舅自然期望更殷。不料秉性不羁的他,一路挥霍,竟在金陵滞留三月,混迹于秦楼楚馆,及至杭州,囊空如洗,又抱病不能入场,借贷而归,沮丧到了极点。舅舅闻讯大怒,列出家法、小杖、皮鞭,严阵以待。舅舅管外甥,那是正管!
吕烈叩拜舅父母,已是病得骨瘦如柴,还因跌跤摔脱一颗门牙。舅母一见便哭了,舅父却黑着脸大声责骂,声言要打断败家子的 狗腿 !奉命搜查公子行箧的书童送上公子的诗稿,舅舅愤愤然翻看,突然停在一处,很快看一遍,吟一遍,竟至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声:
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 好,妙语好句,可怜可喜!哈哈哈哈!得此两句,则五千金花得值也!
吕烈已因软弱瘫倒,昏眩中也还是听到了舅舅的话,庆幸轻易过关,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然而他却从此抛弃儒业,次年以武举出身,踏上了以武功立身的另一条路
想起往事,吕烈也觉得自己过分,有意识地收敛了几分狂态。这时舅舅回后堂来了,脸上有酒色红晕,还有兴奋、得意、感激的奇怪表情。他看了吕烈一眼,又恢复了些许舅父的严厉: 你回西楼书斋歇息去吧!
吕烈扭头就走。舅舅终于忍不住,又拦住外甥,从怀中取出一帖红礼单递给他,笑得十分得意: 王使君之父王象chūn原在朝为阁臣,故而知我素负雅望,敬慕我人品学问
红帖上金粉字写着: 侍生王叔圃敬赠玄色绢丝纺绸五百匹 。吕烈冷笑着扔下礼单,转身走了。
回到西楼,另是一番喧嚣:千万声鞭pào震天响个没完,和着鼓乐chuī打喜气洋洋地隔墙送到耳畔,不想听也得听,躲都躲不开!小书童笑道: 少老爷,不瞧瞧热闹?隔壁家老公给他娘做寿哩!
三天前吕烈进家门回到西楼,发现邻居院子翻修一新,还栽花种树、垒石构亭地起了一座花园,正中的四方轩气派之大,足与阁臣宅院相媲美, 原来是司礼监吴公公为他母亲新置买的宅子。从楼上,吕烈得以清楚地看到吴直认母的一幕:年近三十的司礼监秉笔,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哭叫着,张臂扑向那个仪容丰美、风韵尚存的老太太;老太太竟也搂定这个大汉子,一声儿一声心肝地哭叫,旁边许多人陪着掉泪。若是真的倒也动人,偏生是假的,可就叫知道真情的吕烈觉着肉麻,觉得可笑到极点!戏做得越认真,他看得越滑稽。他既鄙视那些不是男人的货,又恨这黑心肝的老鸨,王八遇乌guī,他乐得一边看笑话瞧热闹,都倒霉才好!犯不上去戳穿它。
此刻,看那身着鲜红福字寿衣的胖老太太,妩媚地整整鬓角,斜飞一眼,这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卖弄风情,直令吕烈作呕,随意抛出一句嘲笑: 老公成孝子,公jī抱窝啦!
孝? 书童诡秘地笑笑, 天知道!这漂亮老婆儿未必真是他娘!

你倒圣明! 吕烈也笑了, 谁说的?
书童兴致勃勃地讲给少老爷听:半年前花园完工的那会儿,就听说吴老公遣了专人打山东把寻访到的老娘接来了。也在那个气派的四方轩母子相会来着。那老太太又黑又瘦,长脸眯缝眼,合不拢嘴的大龅牙,说实在的,吴老公虽俊,可说不上啥地方跟她真有点儿相像。丑老太太一看吴老公耳垂儿上的黑记,就悲切切地哭开了,哭得那个伤心哟!吴老公不知咋的,登时翻脸,一把将丑老太太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叫来陪同的人, 啪啪 几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大发脾气,说这不是他娘,叫他们重新去寻!手下人屁滚尿流,赶紧把丑老太太弄走了。今儿个看起来,多半儿是因嫌那个丑,不长脸
吕烈听罢淡淡一笑: 刑余之人,心性自然古怪。
没错儿!这回他可认了个拿得出手的娘,足显摆!到处下帖子给娘庆寿。咱这一条胡同家家都送,第一张就是咱家!还是老爷在朝中有人望啊!
他送他的,老爷素有清名,不会去的。
这个嘛 小书童不服,又不敢直说, 吴老公是司礼监大太监,得罪他可是要命的事儿!他们那路人心眼儿小着呢,下帖子请不去,恨你几辈子! 说不定老爷也
胡说! 吕烈拉下脸。他对舅舅反感瞧不起,是自家的事,不容下人外人置喙。再说他也深信舅舅总还爱惜声名,不至于卑贱到与阉竖为伍的地步。
吕烈的面色吓得书童不敢出声了,悄悄退了出去。门扇一开,那边花园的喧闹便直灌进屋,报客唱名的声音更是有腔有调,高入云霄。书童又跑回来,跪在门边,极力做成恭敬的态度,小声嗫嚅着: 少老爷,请听
佥都御史徐璜徐夫人拜寿! 尖锐响亮、口齿清楚的唱名拖得长长的,很是悠扬。隔一会儿报一遍,没有新来客人,就一遍一遍报下去。吕烈像给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书童眼里幸灾乐祸的胜利闪光,更像炙烧人心的火,他一脚踢倒书童,冲到楼外步廊:四方轩就在眼皮底下,他的舅妈穿着做客的命妇品服,跪在大红团绒垫上,正向那个胖胖的老妖婆拜寿!
热血一瞬间涌上头面,眼睛几乎爆出烈火!但另一声更清晰、更摇曳好听的唱名更加尖锐地刺进他的耳鼓:
登莱巡抚孙元化孙夫人拜寿!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白得像纸:一张鬼一样的脸上一双鬼一样的眼睛,yīn森、恶毒,盯住那位身穿二品命妇吉服、笑容满面、嘴里不住讲着什么的中年贵妇。确确实实,那就是他心目中人品高、为官清廉的孙元化的夫人!
他不是瞎了眼吗?什么正直清廉!太可笑了。他怎么还会相信这一套鬼话!居然还用来敲打形容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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