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身为营官,当众唱曲,成何体统!刘兴治却笑了: 真看你不出,jīng通音律呢!
哈!我若不是会唱曲,早就见阎王去了! 耿仲明很兴奋,眼皮也不了,只顾絮絮叨叨,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早年间,努酋指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破辽东,恨贫民作乱,拘来贫民杀个gān净,叫做 杀穷鬼 ;第二年又说富人聚众思叛,再拿富民抓来杀个jīng光,号称 杀富户 ,两趟大杀,辽东还剩几个汉人? 只有四种人不杀:一是皮工,鞑子留了作快鞋;二是木工,鞑子留了制器具;三是针工,鞑子留了缝裘帽;四是优人,鞑子留了看戏听歌。最杀得狠的就是念书人,杀光不留!我幼时原是读书种子,偏又生得白净,那年鞑子拿住我时问说: 你必是秀士! 我急中生智道: 不是秀士是优人。 鞑子道: 既是优人,唱支曲子我听! 亏我平日爱听戏,便唱了一曲,就是方才那支《雁儿落》,才得活命 他醉眼矇眬地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大家也都静悄悄地看他。他凄切地笑了,抹了抹额头,说:

何必嘲笑我呢?咱们这些人,只除了帅爷和吕都司,谁不是打鞑子刀下逃出来的呢?谁又不是丧家犬呢? 他说着,突然伤心,呜呜地哭了起来。
主客满座,一个个神色惨然,有人低头饮泣。
哈哈哈哈! 吕烈不合时宜地仰天大笑,笑声很刺耳,令人讨厌。刘兴治、孔有德诸人禁不住怒目相视,孙元化也不解地蹙起眉头。吕烈自顾自地笑了个够!非如此,不能抵消心里因受孙元化感动而低他一头的感觉。他一拍桌子,傲然大言: 男子汉大丈夫,何屑作此妇人态! 揽过大杯一气喝gān,掷杯于地,喝道: 酒来!


孔叔,帅爷在这儿吗? 陆奇一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冲到孔有德面前,尖声尖气地问。
哈,小猴儿! 孔有德喜爱地一摸小亲兵的脑瓜儿, 怪神气呢,帅爷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跑哪儿去了! 陆奇一可笑地蹙着小眉头,俨然管事的侍从模样, 校场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这句话:来过,又走了!
哎,小陆奇一, 孔有德突然把这小兵拉到身边咬耳朵悄声问: 那几处校场,他们那伙练的什么?
陆奇一当然明白 他们那伙 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围举石担、舞石锁、一个个汗湿衣衫的辽丁们,说: 一样一样,练得狠着哩!陈良谟营练she箭练格斗;姚士良营练刀枪剑戟外带火铳佛朗机;管惟诚帮着张鹿征摆阵 放心!他们才开练,比不过咱们! 他一张小嘴极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说下来,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声音更小了: 悄悄儿告诉我,帅爷定下哪天会考?到底 考啥题目?
孙巡抚大义收服刘兴治的故事传开以后,登州人松了口气,对孙元化感戴佩服起来。他也就看准这个时机,下令登州驻军练将练兵。各营都挂出孙巡抚的军训格言: 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 他每天亲自督导,又制定小考、大考、会考的种种奖惩办法,bī得各营从早到晚地苦练,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动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亲兵脑袋摇成拨làng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大个人还想偷题?没门儿!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声下气: 好兄弟,我生来的笨,要考糊了丢咱辽东人的脸!就告诉一句,回头请你吃大螃蟹!
告诉你不就哄了帅爷?不成! 陆奇一扮个鬼脸,转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间一拿,眨眼间就单手把他高高举起,耍坛子一样在空中旋转,仿佛他不过是根羽毛。小亲兵手脚乱晃尖声嘶叫,招得营兵们瞧着他俩哈哈大笑。
我说我说! 陆奇一笑得几乎岔气,吱吱叫。孔有德轻轻一托放下孩子,双手叉腰,笑着威胁道: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一语未了,小鬼头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裆 哧溜 钻过去,一蹦好远,拔腿就跑,边跑边笑边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魁梧硕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动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机灵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马背如飞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声。
天黑了,半个月亮从蓝海里升上天空,陆奇一终于在水城西pào台找到孙元化。
西pào台是由孙巡抚亲自设计督造改建的,把城墙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这样,东西两pào台就像用力打出去的两个拳头,呈掎角之势,封锁了海面,护卫着水门。近日pào台刚刚成形,道路崎岖,人行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两门八千斤西洋大pào是怎么弄上去的!
守西pào台的是登州陆师游击营。到了这里,陆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问。借着暗淡的营灯和月光,他摸索着攀上丹崖山,爬上西pào台。转出门道,眼前一亮:几十盏营灯高挑,几十把火炬熊熊燃烧,上百人来来往往围着两门大pào忙碌,只有脚步声、旗帜飞动声、火把燃烧声和阵阵海cháo声,没人言语,连咳嗽声都听不到。灯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样,陆奇一揉揉眼睛,觉得如同在梦中。
不行。pào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时间慢了半刻,差得远。 低沉柔润的声音来自pào口前,孙元化手持铳规在那里测量,静静地评判着。
从那几十名抬pào身推pào垫的营兵群里,站出满头大汗的吕烈,走到pào身一侧眯着眼端详片刻,对部下一挥手: 重来! 他返身回去又同营兵们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pào。
一个嘹亮的、腔调古怪、说不清是哪方人氏的声音赞叹着: 据窝(我)的这个 jīng盐(经验),孙大人,泥(你)的车拴(测算)亨蒸觉(很正确),窝(我)非唱(常) 奇,奇怪!窝(我)说的,泥(你)明白? 陆奇一认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莱亚。他又高又瘦,淡色鬈发与众不同。

哦,这很简单。 孙元化微笑着解释, 我的脉搏每刻九百次,用来计时多很准确。至于俯仰,我做了一个铳规,插进pào口,便可测知。
通(铳) 规? 可莱亚很惊奇, 可以给窝(我)刊刊(看)吗?
禀帅爷! 陆奇抢上一步, 张参将请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参将张焘,与孙元化同是徐光启的门生,同是天主教徒,随孙元化同来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 孙元化对水城内的小海看看,那里船上水面灯火通明,水师仍在操练。他原本还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 可莱亚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设大pào,请你去看看装架得是否合理。
是。窝(我)这就去。
吕都司,就按方才的顺序反复演练,务必练成定位准、用时少的本领。
是! 此时的吕烈极其沉默,应对发令都减省到了只用一两个字。剑眉在眉心执拗地纠结一团,少有的威重。
孙元化赶回巡抚署,刚在书房坐定,张焘一脚迈进来,神色有些紧张,机警的眼睛飞快地向四周一扫,朝门外唤一声: 抬进来!
两名亲兵用轻便担架抬进来一个人。此人一见孙元化,便挣扎着要起身,哽咽着喊: 帅爷!
孙元化很惊讶,忙扶住他: 刘兴基?
正是小的。 刘兴基垂泪道, 家兄不仁,不听良言,反将小的杖责,还说要打死。小的无奈,只得投奔帅爷。
前日刘兴治来函,道是即日将归皮岛,要率队来登州辞行。 孙元化注视着刘兴基。
刘兴基急忙摆手: 帅爷断不可信他!他想诱帅爷再次上岛,好擒了去做降金进见礼!
哦? 孙元化暗吃一惊, 他又变卦了?
是。 刘兴基竭力忍住呜咽, 他是故意请求率队来登州辞行的。他说就算帅爷答应,登州地方及张总镇也决然不准,定能bī得帅爷再次赴岛送行。原是他欲擒故纵的计谋
刘兴治果然机敏过人!事情正如他所料,他的辞行来函遭到张可大及登州太守、蓬莱县令的坚决反对,怕刘兴治积习难改,为害地方。孙元化确已准备二上长岛送行了,险些落入陷阱!
孙元化揭开盖在刘兴基下身的单布,那臀、腿上的棒伤肿起好高,青紫处溃烂处惨不忍睹。孙元化皱眉道: 自家亲兄弟,竟下如此毒手! 他扶刘兴基俯身卧倒,为他轻轻拭去额上汗珠,问起变故的起因。
刘兴基长叹了一声: 帅爷驾临长岛,不嫌我弟兄愚鲁,以大义相劝,岛上弟兄无不感戴,便是我五哥也是真心归服。谁知三日前由皮岛开来一条大船,持着huáng龙总兵的手谕,说是奉孙巡抚之命特地差人迎我们弟兄北归。这原是帅爷与huáng总兵的好意,却不知为何差来的人役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huáng总兵难道不知沈世魁与我五哥有仇吗?好歹也该打听打听!这些人上岛就倚势诈索银两海物,闹得jī飞狗跳。我五哥当下就要翻脸,被我们大家劝住。只说次日起锚,不料又起了变故
刘兴基接着讲了一件传奇一样的故事。
刘兴基劝回五哥,陪他在屋里喝闷酒,听他不住咒骂沈世魁,发誓回皮岛去收拾他。忽有亲兵来报,说有四名朝鲜参客搭那大船来了长岛,要往登州做生意,求刘爷使船送去,有重谢。
刘兴治酒入刚肠,十分bào烈,哈哈大笑: 真是央求老虎放牛羊哩!上好的生意,叫他们进来!
四名参客一进中堂,先跪倒三个,独有最瘦小的不肯跪,只愣愣地瞅着刘兴治。刘兴治bào怒,劈胸揪过那人就挥拳头,那人双手猛地攥住刘兴治的青筋大手,笑得很凄楚:
你,你还是这样粗莽
只这一声,满堂下漫不经心等着看笑话的刘家弟兄和亲兵们都呆住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盯住瘦小的参客,不敢出声。刘兴治挥出去的拳头猛然停住,转而擂在自己的胸膛上 咚咚 乱响,大叫一声 贞姐! 两人便搂在一处放声大哭,跪倒在地。

五奶奶! 五嫂! 五弟妹! 堂上一片叫喊声,跪的跪,扶的扶,陪着一同流泪。
还是五奶奶先收了泪,说: 蒙汗恩典,差这三位爷护送我来此团聚,一路上多少劳碌险阻。四哥,劳你管待三位爷,不可差了礼数。
退回后堂,五奶奶才取出金国汗的书信: 汗的意思这回讲得明白,他年灭明之后,与我刘家分国而治。为表和好诚意,将我送了来。太太及六弟,还有各位嫂子侄儿,还在那边,汗养活着。若失信于汗,一家人就难保了
刘家弟兄沉默良久,无人搭茬儿。五奶奶哭了: 不看别人也罢了,就不看太太的面?太太年高,一辈子吃尽辛苦,把你们弟兄七个拉扯大,容易吗?就眼看她老人家死在刀下?你们七个堂堂男儿,连自己的亲娘都 咳!
刘三刘兴亮沉不住气,直跳起来: 老五,就应下!先救下母亲再说。到头,我们弟兄终是不降金不归明!
刘兴基直是摇头: 若是这般行事,有何面目见泉下的二哥?如何对得住孙帅爷?
计议半晌,举棋不定,刘兴治牙咬得 格格 响,只不做声。这时刘四刘兴邦匆匆进来,很有些慌乱: 沈世魁的那些家将亲兵一直盯咱们的梢,似已发现五弟妹
堂上气氛骤然紧张。刘兴治一拍桌子,立命众兄弟各自回营准备船粮兵器,随时听他将令。
刘兴基回营,忐忑不安,不知五哥到底拿什么主意。直到傍晚,他才应命去大堂听点。却见营门栅栏上挂一排血淋淋的人头,仔细辨认,竟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刘兴治已决意叛明降金,收编了皮岛来船和余部。叫刘兴基来是计议诱擒登州大将以献俘金国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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