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86)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
啊?! 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证,即日下聘!
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 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
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
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 天禄!你! 玩儿相公是那些乌guī王八蛋臭大人脏老爷们gān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你! 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bī过来,扬起胳膊, 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
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 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师弟是个女的?
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 你说什么?谁?天寿?
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 她还是个石女!
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
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 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 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是? 可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
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 瓦窑 的风水! 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 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chuáng了 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 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个bī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 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 可怜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
英兰说着说着,不觉语声呜咽,泪流满腮。
天禄长叹道: 英兰姐,我对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头露面当戏子,不在乎天福遗弃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愿跟她同生共死,厮守百年,白头到老,此情此心可对天日!逢着眼下的战祸乱世,我更得依傍着她守护着她,一刻不离才能放心!可是她对我 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 天禄觉得热泪涌上来堵在了嗓子眼儿,赶紧住嘴,用力把它吞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接着说:
她没点头,后来又说,从小就拿我当亲兄弟 是什么意思?是不答应?是一时害羞?我还能不能怀抱一丝儿希望? 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后这几天,我总想瞅空子再问问她。家里事情这么多,平日都忙,见了面她也是头一低就过去了,话也没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头就睡! 明摆着是成心躲着我,不给我旧话重提的机会 刚才,听话儿看情景儿,我才想到了一桩事儿,说出来,英兰姐你可别吃心,好吗?
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倾诉,英兰很感动,连连答道: 你说吧,你说吧,我怎么会吃心呢?老天爷在天寿身边安排了你,是天寿的福气,不幸中的大幸,天寿怎么会不明白?
英兰姐,我没见过葛姐夫,听说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个头去。 英兰声音有些发颤。
留着胡须,生得也黑?
是。天寿告诉你的?
天禄不回答英兰的问题,呆了半晌,然后像是牙疼,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朝外挤着说: 我明白了,她心里有别人
你又瞎说了吧?怎么会呢?
天禄说得更费劲了,但还是说下去: 她心里的人,是,是葛姐夫!
英兰微微怔了怔,倒笑了,笑得很伤感,因为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定海,为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爱的争论中,天寿突然笑嘻嘻地说: 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吃不吃醋?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也是笑着说的: 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 那时候,自己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朝这上面多想想呢?纵然她是个石女,以葛云飞的为人和他们俩那么投缘而言,也许真的能收留天寿在身边,无论如何,天寿总能有口安稳饭吃,这辈子也就有了着落了 谁知老天爷偏不肯保佑!英兰叹息着说道:
就算你说的不错,还有什么用?她姐夫战死已经快一年了! 她总不能为了守一个离世而去的人,放着你这样的真情实意不动心吧?
那么 天禄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吧吧直响,阻碍在什么地方呢?委屈、羞rǔ、爱和恨一时间缠绕心头,弄得他苦不堪言。
英兰想了想,说: 那她的终身大事,爹走的时候,就没给你们两个师兄嘱托嘱托?
师傅临终之时?
当时他和天福在院子里,突然听得屋里久病不起气息衰弱的师傅硬挣出一声,说: 你得给我起誓! 果然,小师弟就扑通跪地,撕裂着嗓子尖声喊叫: 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 跟着痛哭出声,呜呜咽咽地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师兄们都进了屋,那小脸还惨白如雪,就像刚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那样不住地颤抖,头都不敢抬 莫非起这毒誓,正与天寿的终身大事有关?
天禄说出自己的疑惑。
英兰寻思片刻,说: 这事,除了天寿自己,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正像戏文上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寿若不是有爹的嘱咐不敢应允,就是怕害你一辈子无后,难以为人 你既这么真心,实在是世间难得,也真是她的福分!你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次要出家做和尚的话,我都没当回事儿!唉,我也真是粗心! 她又感慨,又感动,又兴奋,一拍桌子站起来:
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亲事,我这做长姐的做主了!
天禄大喜过望,一下子竟呆住了,傻瓜一样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才记起应该致谢,连忙端正衣服,请英兰正坐,自己一揖到地,跟着就要跪下去。英兰一把拦住,笑道:
莫急嘛,话还没有说完哩! 只要她当日对爹起誓不碍你们的亲事,剩下的一件就是她怕对不起你。倒有个好办法,一举两得。
真的?什么好办法?
买两个姨娘作陪嫁,天寿做你的正头妻室,房中那些事,还有生儿育女什么的就由姨娘承当
不不不不!不用! 天禄急得口吃了起来,这对练了多年绕口令的伶牙俐齿的一位名昆丑来说,实在少有, 我不是为了这个!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何用讳言呢?娇妻美妾也是男人修身齐家的成就嘛,不如此,只怕天寿心里不过意,不肯答应,不就更难办了吗?
不,决不能这样办! 天禄正色到几乎严厉了, 我天禄不想跟大人君子同列,讲不来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就是我,天禄就是天禄,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昆丑,做艺人罢了。英兰姐,你得明白我的心呀!
英兰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动,笑道: 难得你唱了十多年的戏,还有这么一种人品! 我只怕天寿她
一个仆妇急急忙忙来禀告,说小爷醉得厉害,回屋后吐得一塌糊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声地乱喊乱唱,把服侍的青儿吓坏了,请奶奶快去看看。
英兰顾不上再与天禄多说,连忙赶到天寿房中。天寿已经在一阵狂躁之后昏昏睡倒,满脸红晕已经退去,面色渐渐变得发青了。英兰心里着急,想到天寿的可怜可怕又可悲可惨的身世,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泪一面亲自给天寿冷敷、打扇,一步也不离开,坐在chuáng边,凝视着那俊美的、历尽苦难的面庞,心里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她的小妹妹清醒过来。
姚忠安派来的家丁天黑时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笼、掩埋等一应事务,英兰都jiāo给天禄和老葛成,似乎那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

头痛欲裂。
太阳xué和前额里面,都有个可恶的小夜叉,用带刺的láng牙棒不住地用力敲打,似乎不把脑浆敲打出来誓不罢休。真疼啊!疼得眼睛流泪,睁不开;疼得四肢无力,脚步踉跄。可乌云已经压到头顶,雷声隆隆,电光乱窜,可怕的雷殛正在朝自己追赶过来!逃哇!赶快逃哇!
闪电和霹雳赶得他漫山野地乱窜,青山脚下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块垒成的小小土地庙,她不由分说,一弯腰,就钻进了这个没有小板凳大的庙门。
门里竟如此恢弘!
天王殿四大天王都是丈二金身,面目狰狞,高举降魔杵的韦陀金甲闪光,帛带飘飘,粉面含威。原来这并非土地庙,乃是一座佛家寺院。却又不见大雄宝殿字样,大殿中神座上也不是我佛如来。她极力看去,终因帘幕低垂,流苏璎珞密密层层,无法见到尊神的面目。听着被山门隔在外面的隐隐雷声,她感激地跪在神案前,再拜叩首,说:
尊神在上,弟子柳天寿叩谢拔救之恩!
且慢叩谢。 神座上竟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跟刚才追着她的雷声一样使她心惊胆战,但细细分辨,口音声调似非陌生, 有人不服判决,特地招你作证。
她一回头,吃了一惊:胡昭华胡大公子跪在身边。胡公子朝着尊神叩首再三并哀哀哭泣,说道:
小人费尽心机,图谋jianyín天真未凿之少年,罪大恶极,已遭雷殛之报,如今又着我投生为蜂蝶之属,堕入畜道轮回,心实不甘!一则当初并非qiángjian,是她情愿的,再者她假女做男,心存欺骗,也不能无过吧? 他掉过头来,朝天寿哭着说, 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你就不能说句真话帮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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