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jú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gān女儿,姐妹俩如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jì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gān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gān。
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眉飞色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gān儿子,她眯缝着眼暧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gān儿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
后来英兰勉qiáng说了一句: 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yīn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
媚兰叹道: 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
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 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
媚兰嫣然一笑: 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
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 英兰说得非常恳切。
从良? 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jī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 要我扔掉状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
英兰叹道: 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
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jīng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jì女而又和别一jì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jì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 正头夫人 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 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 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jì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jì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 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jì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 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jì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 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 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dàng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jì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 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 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 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jì,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jì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 二姐,你消消气
啪-- 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 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 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 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 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 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 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 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jì都瞧不起的戏子吧! 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jì的卖身结局吗? 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 娼jì都瞧不起的戏子 ? 何止娼jì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 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 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xué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 小爷当心! 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 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扬起一片huáng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 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jiāo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
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bī了出来。他赶忙低头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
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 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
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 小爷你就别冒险了! 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安放火pào。】,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pào,火pào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一声 家主爷在那里! 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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