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子继承家业,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他依然jīng瘦gān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
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弥勒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she出时,当年那个jīng明的戏团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主人爱听的说:
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chuī弹得破哟! 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chūn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这时,天寿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却一下子被这宅院和花园的主人qiáng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华,乌黑的眉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说道:
韵兰,别来无恙啊?
王师爷嘴角一弯,想笑,立刻忍住,却忍不住向天寿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耸,惊异地看看主人又赶快收敛;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寿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天寿躬身款款拜谢,轻声答道:
不敢。
主人终于微笑开来,象牙色的面颊上,两道长长的酒窝闪烁着,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重又回到天寿身上,吟说道:
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qiáng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
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 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 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 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 还是大爷你的主意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 一口一个 咱们 ,全然是 自家人 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给这里 外请 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 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 可比两年前qiáng多啦! 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呢! 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转脸,低头,依旧不做声,可是红晕像cháo水一样渐渐涌上来,很快他就面红耳赤,连脖颈都通红通红,眼睛里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花,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旁观的王映村十分纳罕:该脸红的洋洋得意,毫不脸红;不该脸红的竟脸红如许,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由得回头看看胡大爷。而这位胡大爷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只维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痴痴地望着天寿,不知在想什么。jīng明非凡的王师爷置身这种局面,也觉得难以措词了。
天寿忽然走到封四爷面前,低声地说: 四爷,咱们家去! 说罢掉头要走。
封四爷很快地闪目看了看胡昭华,立刻笑道: 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 雨香和浣香也上前劝阻,说别走别走,下午还有戏呢。天寿不顾,径自走向亭阶。封四爷睁开了平日半闭的眼睛,声音里也带出了几分班主的威严:
天寿!又要使性子啦?
天寿在亭阶半腰停步,仍然执拗地低着头不做声。
胡昭华大步赶上,站在亭阶下一级,仍比天寿高着半头。他低眉凝目地望着天寿的面庞,柔和又亲切地说: 韵兰,咱们可是多少年的jiāo情了,你这忘年jiāo的小友,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琴弦的震dàng,天寿忍不住身上蹿过一个冷战,他咬牙顶住,顽qiáng地不作回答。
胡昭华回头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难堪和惊惧,他立刻跑上去搂住了天寿的脖子,笑嘻嘻地说: 哎呀呀,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识耍! 跟你逗着玩儿就当真了?
天寿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从冷香的搂抱中脱身却没有成功。
王师爷这时候才赶紧用他的沙哑嗓子大敲边鼓: 是啊是啊,一句笑话,什么要紧!都两年了,过去的事还记着它gān吗! 见胡昭华和冷香一起回头瞧他,他一缩脖子,嘿嘿笑着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胡大爷和封四爷陪着天寿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随后跟着,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师爷落在了最后。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戏子们玩笑惯了的,尤其喜欢跟这个小小旦逗闷子,今天见这孩子忽闪着长睫毛只不做声,一张可爱的桃子脸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觉得很奇怪:
小不点儿,怎么啦?舌头叫猫儿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说: 今儿这么古古怪怪,真没见过!
古怪?哪儿古怪了?我怎么不觉得? 王映村的瘦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骗人! 刚那一会儿,你们都跟吃了胡椒面儿一样,全都辣得说不出话,是不是?这还不古怪? 还有,大爷那样子也够怪的。
不怪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王映村故意反问,全然是在怂恿。
还不怪?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韵兰看! 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们的那个劲儿!倒像 倒像
像什么? 王映村追问一句。
像 像在看一张好画儿、一朵好花儿,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种样子! 我也说不清!
王映村脚下一停,差点儿绊倒,惊异地瞪着雨香,吸了口凉气,咝咝地说: 小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么毒! 你说得够清楚的了! 我可是一直也没弄清
王师爷的失态仿佛鼓励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问道: 你们老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两年前出过什么大事吗?
王映村又是一惊,停了片刻才说: 你这小不点儿!心有九窍不成? 说着伸手捏着孩子五月鲜桃一样红红白白的小脸蛋轻轻抖了抖, 别问啦!知道的事儿多老得快,也没好处! 见这孩子还不肯罢休,gān脆牵起他的小手,说, 快走吧,咱们落远了! 你还小,就是告诉你你也不明白! 他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摇头。
事情是发生在两年前,可它的由来却很是长久--
当年,经柳知秋一手调理出来的胡家班,在胡昭华的婚庆中一pào打响,于是有口皆碑,很快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庆,莫不以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更是声名大噪, 满城争说胡家班 ,一时间, 三天 、 二香 --天福、天禄、天寿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 三天 为台柱,另组 玉笋班 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 三天 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jīng力和财力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 玉笋班 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 大下处 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 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村之流的jīng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 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jiāo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 富朋友 。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童都说: 三爷又要赎当了? 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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