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 我能有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 我怎么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 他转过脸来,十分豪慡地对众人说, 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jī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dòng,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阔绰的后院下榻。
对于行程的迟速,柳知秋一家最无所谓,便静静地待在安顿他们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要走的消息,小孩们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是岭南无寒冬,辰时才过,已经满院阳光和煦,照得绿树红花明亮灿烂。柳知秋在屋里整理戏箱,天寿娘和英兰帮着取出怕cháo的戏衣和帽盔鞋靴,准备一总儿挂出去晾晒。院子里五个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禄在中庭对戏词,大香小香并坐在护花栏杆上翻绳,天寿则独自趴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写字。
落水那回事以后,天寿因为惊吓受冻病了半个多月,天福天禄也因那顿毒打好几天下不了chuáng,就连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伤都好久没消。孩子们年岁小没成见,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过去了。无奈其中有个处处拔尖、争胜好qiáng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禄哥儿俩从不肯违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对还是顺着她依着她,就闹得至今磕磕绊绊不停。
天寿用笔在砚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儿,护花栏杆里不知是月季还是蔷薇,娇娇艳艳开得正鲜。天寿连忙叫道:
三姐姐,别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里,眼睛疑问地望着小弟。
别掐它呀, 天寿央告着说, 花儿它,它会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 小香一口接过去, 你是花妖还是花jīng? 花儿嘛,就是给人戴的,gān吗不掐!
只管自己爱漂亮 天寿不满地嘟囔着,低头写字,不再理睬。
小香却不依不饶: 我爱漂亮?还比得上你?天天把脸蛋子抓挠得红红的,好叫人看着漂亮是不是?给谁看呀? 她转脸叫其他人, 你们来瞧瞧,他脸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挠出来的!
天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几乎掉泪。
自打那次胡公子夸他小脸红得好看,他就想让自己的面颊总显出红色。但平日父亲不许他抹胭脂,他便睡觉时候躲在被窝里把脸蛋儿挠得发热,第二天,脸儿果然红扑扑的 跟新红的荔枝一样 。不料挠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jīng一样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无地自容,抬不起头。
那边大香走来看一眼,天福近前问一声 真的吗? 小香和天禄笑着跳脚,声音整齐地叫喊着: 臭美!没羞!臭美!没羞!
一股怒气突然冲上脑门,把就要落下来的泪生生顶了回去,天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笔就飞快地写画涂抹,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到还在跳脚的小香身上,自己抱着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树下,歪着头,拧着脖子,做出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一声不响,只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香展开纸团,立刻叫起来: 瞧瞧!瞧瞧!你们快来瞧呀!他倒骂咱们编排起咱们来了! 一个不落,连大香这么老实、对他这么好都不放过! 好哇好哇!还不该教训教训他呀?! 咱们踩他!
对,踩他! 天禄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动的天性让他第一个响应,腿脚立刻活动着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为那个纸团伤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气,四个人又朝着瘦瘦小小的天寿一步步围过去。
于是,正好此时进院门的胡昭华、王映村和戏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四只脚,两只是天福天禄男孩子穿布鞋的,两只是大香小香缠得像粽子那样穿着尖尖绣花鞋的,朝着小天寿落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齐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 哇呀-- 惊叫着一蹦好高,立刻跑着跳着急急忙忙地躲闪。这声惊叫让大香止了步,低头后退;那三个觉得好玩儿,又笑又叫地跑着追着踩影子;小香一双小脚虽然跑起来歪歪扭扭不利落,可兴致比谁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寿,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体被踩着了,立刻浑身一哆嗦,脸上也闪过一道痛苦的痉挛。起先他口中还叫着 不要!不要! 后来叫声终于变成哭声,他掉头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门口的三个大人,便张开一双小手哭着扑向胡昭华。胡昭华弯下腰顺势就把小天寿抱了起来,那三个孩子也收不住脚地追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 胡昭华故意沉了脸, 大的欺负小的,四个欺负一个,太不讲理了吧?
天福从男孩子淘气的快意中醒悟过来,立刻恢复了老成,知错地后退了两步,还拉了天禄一下。小香却理直气壮地说: 他骂人!以小犯大还不该管管他? 她又歪了头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儿,脸上是一团和她年龄全不相称的媚态,娇嗔着说, 公子爷,您可别叫他的可怜样儿蒙了!
胡昭华厌烦地扭开脸,望着天福说: 他骂谁了?骂什么了?
小香抢着把那张展开的纸团递上去,王映村和戏团头都凑过来看,三个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禄--铁锹;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还作了画:一个圆圈里点四个象征眼睛鼻子嘴的黑点,一个侧面人脸突出一把铁锹样的下巴颏,歪歪的碟子里一块软得没有形的年糕,一个头戴花朵的乱发长舌的妖怪。
胡昭华看罢纸团再看看那四个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对抱在手上的天寿说: 这是你写的你画的? 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语,心倒灵!这点儿聪明用在哪里不好!
天寿很难为情,返身搂住胡昭华的脖子,抽泣得说不成话。
被一个孩子如此信赖地搂抱着,胡昭华心里一阵感动,停了一会儿,笑道: 好啦好啦!你们的那些事儿我都清楚,你们四个因天寿挨了打;天寿因你们四个落了水,都心里不忿儿,对不对?可是往宽里想想,调个个儿想想呢?你们多想想天寿为你们差点儿淹死,天寿多想想师兄姐姐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吗?兄弟姐妹一家子,谁还总记谁的仇吗?
公子爷说的是金玉良言,太对啦! 柳知秋匆匆赶出来迎接,立刻接过话头教训徒弟子女, 你们再要胡闹,连公子爷都对不住了!行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都给我回屋里去! 天寿,还叫公子爷抱着?快回去!
只看了父亲一眼,天寿又搂住公子爷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肩后。胡昭华笑道: 你的这柳摇金跟我有缘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说不定 几个人一同坐到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天寿才乖乖地倚着石桌听大人说话。
大人说的也是不痛快的事:当地商绅公请胡公子,竟用小轿抬来了两个有名的老举【老举:广州一带对jì女的俗称。】陪宴,恼得胡公子饭都吃不下,提起来就一肚子气--
真真的低俗!恶俗!一帮伧父俗子!若不看在几位世jiāo的面上,定当拂袖而去! 不料离了京师,竟再无一块净土!
王映村笑着劝道: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京师官场士林讲的是风雅,侑觞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华风月场,谈生意买卖、请托说事,哪有不进出秦楼楚馆、不叫名jì陪酒的! 日后公子总得和生意场上人物来往,入乡随俗吧,不然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辈子不沾生意场的边呢! 公子爷冷笑着,脸色难看, 入乡随俗岂不同流合污? 哼,真受够了!这叫什么地方!
天寿突然感到座中气氛古怪:公子的最后两句话让三个大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全都目不转睛、满怀希求地望定公子爷,好像他立刻就能说出一句有魔力的话,叫他们这些大人都高兴得满地打滚儿。
胡昭华手一挥,黑眉一扬,说: 算了!再不答理他们了!咱们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几天!
三个大人顿时泄气,满脸失望,王映村连眉眼都耷拉下来,无jīng打采,整个人也仿佛瘪下去,让天寿觉得十分有趣。
这位公子爷从来不看他不想看的东西,自顾自地越说越兴奋: 肇庆有七岩、八dòng、五湖、六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风景名胜出类拔萃,不载酒畅游一番,大是罪过!走!走!咱们立刻就走! 柳师傅,带着你的三玉笋。老四,老王,你们这就去叫管家,传车传轿,把那些个商号送来的酒席,全都带上! 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都这么游过去了。公子又发了话,还要到石湾停两天买陶瓷。如此这般,难道就乐不思归了?除了公子爷,连管家童仆在内,没人不着急。大过年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讲究阖家团圆;何况新chūn伊始竟在旅途中度过,怎么说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觉出来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为什么谁也猜不透;要说去问问因由,劝他及早起驾,自打管家被他一顿臭骂,差点动鞭子以后,再没人敢试了。看来,只能这么不死不活地任由这位犟脾气的公子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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