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109)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亨利冷冷地说: 完全是胡说八道!
威廉恶意地怪笑着,说: 你真要是喜欢吃别人啃过的苹果,我让给你!
亨利大怒,脸上五官都改变了位置,上前一把揪住威廉的脖领子,喝道: 你卑鄙!
威廉从亨利手中挣扎出来,把酒杯朝身后一扔,哈哈大笑,说: 你当她是什么?天使?仙女? 呸!她是个婊子!她的姐姐是婊子,她的侄女是婊子,她当然也是
威廉话没说完,亨利一抡手臂,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威廉的脸上。众人一齐惊呆,谁也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从不发脾气的亨利医生竟会动手,打的还是他自幼结jiāo的朋友。更想不到的是,这之后,亨利竟用手套用力擦着打人的那只手,随后把手套狠狠地摔到威廉的脸上,冷冷地说:
你也找一个证人,我们决斗!
一个军官打破沉寂,劝解地说道: 亨利,你疯了吗?
亨利高傲地笑笑,说: 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
众人很是惊讶,有人 啊! 了一声。
亨利却继续说: 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我非常非常敬慕她,非常非常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 先生们,你们谁愿意做我的证人?
威廉这半天才从惊愕中醒来,故作毫不在乎、懒洋洋地笑道: 可以,我接受挑战!不过,你要清楚,我是正规皇家海军军官,击剑家和神枪手,你,只不过是个医生!
亨利医生掉头走到窗口,不再理睬任何人的劝告
小杰克对天寿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亨利医生无论如何也不是威廉中校的对手!
天寿则完全呆住了,心里苦辣酸甜,萦回激dàng,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都在簌簌发抖,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紧急的情势容不得天寿品味自己的感受,她和小杰克商量了许多办法,可一个也行不通。按小杰克说的英夷军官们自己的那一套规矩,任何人也管不了。没有人能够制止这场决斗,就连璞鼎查爵士也不能公然gān预。怎么办?难道就眼看着亨利被威廉杀死?
天快要亮了,小杰克急得要命,催天寿拿出个主意来,因为决斗要在黎明时分进行,地点在江边的某处小树林。他说,要是老天爷有眼,就该让威廉中校喝水呛死、走路摔死,也不该让亨利医生伤一根毫毛!
天寿不解地看看孩子激愤的样子,不由得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恨那个家伙。小杰克瞥了天寿一眼,骤然红了脸,狠狠地说: 他不是人! 久在梨园的天寿一下子就明白了,安慰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和面颊,满含同情和怜爱地看着他,眼圈都红了,嘴里轻轻地叹息着说: 可怜的孩子!
小杰克从未经受过这样温柔的母性的爱抚,脸色由通红转而惨白,嘴唇颤抖得说话也断断续续: 他 用衣裳 塞住我的嘴,不让我 喊叫,我 我整整两天 走不了路! 伤心和耻rǔ,bī得他扑进天寿怀中,蒙脸痛哭。
天寿紧紧搂住孩子瘦小的肩膀,眼睛烧得火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等着吧,你这个畜生!决饶不了你!
劝慰住小杰克,天寿说:不管怎样,我们得去帮亨利一把,不能明着帮也要暗着帮!说着,她赶紧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男人衣服,缠了腰带,把那把锋利的尖刀包好了带在身边,小杰克看她拿刀,兴奋得眼睛放光,好像有了刀亨利就能够得到完全的保护,那个畜生就能受到惩罚。他们俩悄悄离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庆祝战争结束,各船都在放假,各船都灯火通明,彻夜不眠,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黎明降临了。
曙光照耀着滚滚东流的大江,也照耀着江边一丛接一丛的绿色芦苇,芦苇随着江涛的冲击和江风的劲chuī在柔和地起伏摆动。一片小树林紧接着芦苇丛向南岸延伸展开,林中空地上站着五名身穿红制服的大英帝国的军官。其中一个年长者看看另外四人,说: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两人谁愿意道歉的话,决斗可以取消!
亨利坚决地说: 不!
威廉怪笑着,说: 我奉陪到底!
年长的军官又说: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亨利看着威廉,眯了眯眼睛,说: 无论qiáng者多qiáng,弱者多弱,他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对吗?
威廉蓦地拉下脸,yīn沉沉地说: 事实胜于雄辩!
在一名中人、两名证人的陪同下,决斗双方背靠背站定。
一切准备好之后,亨利和威廉各自握着手枪,背向对方一步步走远,数到第十二步时,同时转身,举枪,开枪!
嘭! 嘭! 随着震耳的枪响,林间空地上腾起两团浓浓的烟雾。
烟雾立刻被江风chuī散,决斗双方竟都倒地不动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不知从何处蹿上来一条暗蓝色的人影,直扑威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你杀了亨利!你杀了亨利! 那人闪电般掏出一把尖刀,双手紧紧攥着刀把,对准威廉的咽喉狠狠扎进去。威廉惨叫一声,似乎把那人吓了一跳,但那人又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不管鲜血喷了一脸一身,朝着威廉的身体狠狠地戳了一下又一下,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一面刺一面咬牙切齿地哭喊:
这一刀是为了二哥哥! 这一刀是为了英兰姐姐! 这一刀是为了小青儿! 还有这一刀,是为了可怜的小杰克!
惊呆了的中人和证人们这才想起应该跑过去制止。但有人抢在了他们前面:已经倒下的亨利,按着血流如注的肩窝,qiáng撑着坐起,用尽浑身的力气高喊:
天寿!小四弟,赶快逃走哇!
这喊声,令中人和证人们又吃了一惊,他们听不懂中国话,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脚下也不由得慢了一步。而突然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天寿不由得一愣,朝亨利那边看了一眼,仿佛如梦方醒,极快地收起刀,转身飞跑,很快就穿过小树林,钻进密密的芦苇丛,不见了。

连续几场秋雨,洗尽了江南的暑气,也送走了整个夏季盘踞在扬子江上的英夷舰队。他们带着出色地完成了大英帝国jiāo付给他们任务的证明--《南京和约》,带着可怜的中国朝廷从各地紧急调运来的第一批赔款六百万银元,心满意足、扬扬得意地chuī着口哨,在他们的军乐队的雄壮乐曲演奏中,浩浩dàngdàng开出了长江口。
这样,东躲西藏、历尽艰险的天寿,才终于回到了镇江。
可是,镇江呢?镇江到哪里去了?
天寿是从原来的西门附近进城的。西门城楼已经不见,断壁残垣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进了城,更是满目苍凉,行人稀少。镇江是府城,富庶之名久著,而西城的繁荣,更为一城之冠。如今,天寿从西门经大西路直到大市口,一路行来,竟荒若原野,惟见矮红墙数百堵矗立着,瓦砾满地,找不着落脚的路径。凭着尚存的南门城楼和街角几棵大树的位置,她总算摸到了原来离家不远的麒麟巷,转过来寻过去,走了好半天,也找不着旧居处的门。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与她走了个对面,站住脚,惊异地说: 老天爷!你不是葛府的那位小哥吗?
天寿一愣,仔细辨认,对着他拜下去。是那位邻居,当日在门缝里向她报警说夷鬼在杀人不可近前。然而她这一拜,邻居却止不住两行清泪,说: 能活着回来,就好! 一语未了,竟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又有三两邻里闻讯赶来与天寿相见,一见面都掩泪不止,劫后余生,感慨万端。在他们引导下,天寿才进到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院子。院子已然面目全非。虽然房屋未遭焚烧,却只剩了空壳,门栏窗格全都没有了,所有的门、厅、堂、楼、轩,都像张着黑dòngdòng的大嘴和大眼睛的怪物,室内原来的家具陈设和物品,更是一扫而空,尺布寸丝皆尽,一派荒寂凄凉。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天寿,心肠本已很硬,面对这样的景象,还是颓然坐倒在地。她本想先找个落脚处的,这样的地方怎能存身?她不禁叹道:
夷鬼害人如此狂bào!
邻居们陪她坐在过厅到中堂之间的石阶上,阶下尽都是落叶和布片纸片,破碎的木器和门窗的残骸到处乱扔,廊子完全坍塌,秋风在空dòngdòng的楼上和厅堂中打着转,发出低沉的呜呜鸣叫,仿佛有人在叹息,在呜咽,使得这些面容蜡huáng、瘦骨嶙峋的劫后遗黎们神色惨淡,心酸难忍。
邻居忧郁地看看天寿,道: 夷鬼搜金掠银,旁及妇人首饰,又纵黑夷鬼jianyín妇女,是本城一大劫难不假。可这些, 他指指黑dòngdòng的空房子, 说实话,全都是土匪们gān的呀!我的家、他们的家,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叫这些土匪抢光了!抢得比夷鬼厉害十倍!
另一年轻些的麻脸邻居说: 自你们家出事以后,四乡jian民成百成千拥进城,连丹阳、江南北州那么远的都来了!夷鬼只当是逃难的人家回城,也都不管。这些人一来,都是数百男妇成一队,持枪拿刀入户抢劫,日夜不绝,无所不抢,三五天内就将一条街上各户家具财物搬运一空,大到chuáng龛箱笼橱柜窗格门板,小到筷子汤匙手帕裹脚布,一股脑儿搜个gān净!实在拿不动带不走的,也决不肯给你留下,非得捣碎烧毁不可!倒像有几辈子的冤仇,心肠真正坏到极点啦!
天寿黯然道: 不料西城给烧得这么惨!
麻脸邻居愤愤地说: 也是那帮土匪gān的!那边富商大户最多,又是百货囤聚的地方,去抢的人最多!一放火,抢起来可不就方便了?那些日子,大火连着烧了十多天,连日运家具财物出城也有十多天,那真是车碰车,人挤人,人流车流河水也似的流出去数十里呀! 城里人家谁能躲得过?
岁数最大的邻居,须发已经苍白,他一直只是听只是叹气并不说话的,此时似也忍不住了,不过一开口便习惯地咬文嚼字: 可叹西门桥至银山门,几乎无日不火,高墙楼宇,尽成瓦砾,确皆土匪所为!其初放火之时,夷目曾缚十五人于观音庵大树上,鞭背流血,而纵火如故!夷亦无法可施,惟言经过数省,人心之坏,未有如此郡者!其余可想而知!
麻脸邻居好像怪老先生替夷鬼开脱,朝着他嚷道: 夷鬼还有脸说别人心肠坏?土匪抢掠,还比得上他们?说是讲和,一下子抢去上千万两银子!还抢走一大块地方,听说叫什么香港,是不是?就连咱们甘露寺的铁塔,夷鬼也捉了好多百姓去拉去挖,还不是以为塔里头有宝贝有金子!拉又拉不倒,挖又挖不出,毁掉塔顶完事,这跟土匪们捣毁拿不走的家具有什么两样!
中年邻居也叹道: 若论心肠坏,夷鬼土匪一样的!讲和不打以后,夷鬼拿他们带来的洋货跟抢来的衣物一道在北门外开市出卖,只许用洋钱jiāo易,抓住一个拿铜钱假冒的,就绑在树上抽鞭子,说他欺人没良心!这是什么话?你夷鬼抢人衣物来卖,就有良心?
老儒生连连摇头道: 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掳物与自带洋货在大校场开市,遗黎竟倾城往观,多与征逐,或谑làng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为不堪,莫过于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官犹馆南城外,游民忽哄传看夷将,自南桥以下二里,挤塞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bī视,或升高而望,无羞畏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真真不知其何颜对城破之日百余名断然捐躯之烈女节妇! 他说着,不觉义正辞严,慷慨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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