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_铁凝【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又一只!”她咬牙切齿悲愤欲绝。

  有一天早晨,竹西从捕鼠夹上卸下一只灰huáng皮毛的肥硕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里观察,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临盆的母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它扔进院里的垃圾桶,她决定把它割开。她每天都用手术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壶茶碗。如果割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像当今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面对手中的母鼠便是发自内心的欲望,不为别的只是要割。

  于是在这个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纹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书桌上飞溅起了母鼠的深红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开起血的礼花。她专注、麻利、面无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静使刚走进屋的庄坦目瞪口呆。

  庄坦的呆相儿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宫,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样把它剖开,将胎儿们一个个排列在一张白纸上。那是五六颗嫩粉色的小东西,它们像什么?对,像花生米。她捡出一颗举到庄坦眼前说:“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里对着医大学生讲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体无毛的小东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间呼吸蠕动,它给庄坦的刺激远远甚于一只普通老鼠本身。

  庄坦开始呕吐。竹西手捏胎儿倾听着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庄坦那久违了的声音。许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东西放到桌上,用报纸盖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纹,也许还有眉眉。她愿意把这点事展示给她们,她久久地奓着两只带血的手。

  37

  司猗纹不了解竹西的流làng,她觉得她像一块肥沃的无人耕耘的土地,这土地的主人就是儿子庄坦。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这么厮守下去,任土地荒芜,任主人束手。有时她又觉得竹西像个深知天文地理、会炼金求雨的女茨冈——她在圣心女中时就知道茨冈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种种招数中的一种。

  竹西捉洋拉子越发凶猛起来。每天早请示之后她都要从枣树上去发现它们。开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说过的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后来她竟然让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让那带刺的小东西蜇她、刺她,让大家都看见这小东西对她的蜇对她的刺,都咝哈着显出难以自制的惊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肤彻底红肿、痛痒起来方才罢休,那红肿和痛痒都是人生的重新获得。

  她无时无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获得。如同当时有人说早晨喝凉水能治百病,你睁开眼先毫不犹豫地喝上两大碗。后来当有人把喝凉水变成了打jī血和“红茶菌”时,你又和举国上下一起打起jī血喝起红茶菌。你必得有这切盼中的获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终于有了变化,这时你才明白原来你切盼的是这个“终于”。许多年后你仍然能回忆起你的那个终于。

  许多年后的宋竹西,每当回忆起那几年她的那份“终于”,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请示。有了早请示她才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够那么近地面对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够发现早请示时叶龙北总是不到场。

  如今老鼠、洋拉子对于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叶龙北的不到场。虽然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又是她的一个联系在一起的纠缠不清。也许有了叶龙北的到场她就不会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个人的缺席才使另一个人的脖子理直气壮地闯入了她的眼睛。

  她发现那是一个挺直的、稍显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几颗永不消失的青chūn痘就分布在那里。被洗晒得发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领整日围绕着那脖子摩擦着它,竹西常常觉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几颗青chūn痘不断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带给大旗的是什么,是愉快还是痛痒,对于痛痒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样划分的。也许大旗不曾划分过,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痒本是轻微的痛。她还觉得就是那几颗“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执拗而顽固地闯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么没有准备,那么措手不及,那么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记了洋拉子忘记了对于歼灭老鼠的热情。虽然临睡前她仍旧例行公事地将捕鼠器摆在chuáng脚,却经常忘记在夹子上悬挂诱饵。竹西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决定明天把一切准备得如同从前。但当一个明天和明天的一个夜晚来临时,鼠类们还是照常发现她那个疏忽。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对身边庄坦的疏忽,她怀着无可奈何的怜悯瞧着半睁着眼昏睡的庄坦,心想她突然间已经把他丢下了那么远。她觉得眼前的庄坦就像那个永远也没有诱饵的贫穷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只肥壮的母鼠。她不买他的账也正是因为他少了那么一小块诱饵,这时肥壮的母鼠反而像要施舍点什么给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舍点什么的,那便是怜悯,因为此时她已变成了jīng神富翁,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请示时一个人的不到场和一个人的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旗也感觉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冲着他的脖子一点一滴地穿凿,那穿凿虽然小心翼翼却毫不鬼祟,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终于使那脖子的不自在变成了被熨帖的温暖和舒展。他热血沸腾起来,无地自容地一面承受着这熨帖的热血沸腾,一面感悟着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一个女人的眼光。于是这无地自容的热血沸腾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觉得他的熨帖和热血沸腾都是他对她的过失。虽然他无法不把眉眉看做一个孩子,可难道世上还有比在孩子面前的过失更甚的过失吗?就像你无心地损害了一株花草,虽然你原本对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但是面对竹西那双眼睛,大旗无法不把它们当成一个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使他无地自容,使他第一次明确了女人的目光对于你就是一场骚乱。不论它们在你眼前还是在你身后,只要你感到了那骚乱便是有了那目光。平时他和她碰在一起时他想躲开它们,甚至为了这躲开他和她连招呼都不打,而她也从来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迹象。但这“不打”就越发使人想到提防,想到提防不过的提防。

  她和他不像和那个从不出场的叶龙北,叶龙北和竹西暂时谁也不必提防谁。叶龙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女人的眼光对他能具有什么“穿凿”“骚乱”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jī,一样。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却不看他的jī。

  大旗却在不知不觉中迎接每天这提防不过的提防了。他在这提防之中加重着对于眉眉的馈赠。有一次他送给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诉眉眉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双手捧过来打开,它纸薄如蝉翼,字才像针尖般大小,却清晰得足能使她倾倒。本来她是要把它放进小柜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变了主意。她绞尽脑汁苦苦想着到底该把它放在哪里,虽然她知道接受这火柴盒大小的宝物会使她变得更加复杂,然而就为了这复杂的不再bào露,她神不守舍地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误了不少事,忘掉了许多该她gān的那些粗活儿。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儿里就有一只该她去端的锅,于是这锅,这只晚上在厨房的炉子上开得嘎嘎作响的锅,倒惊动了平时不进厨房的庄坦。

  庄坦进了厨房拉开灯,首先看见那个被蒸汽顶得嗒嗒作响的锅盖。锅盖被冲击得错在一边,热气正从锅里冲出来。庄坦透过热气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不应看见的东西,那是一锅嫩粉色的无毛的小东西,它们正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他又看见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学着竹西的气度把它们端下来摆在人前供大家欣赏。但他的意识又分明告诉他,这不仅仅是竹西的切割,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们正一起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一个真正的头晕到来了,这头晕使他瘫软在地上撞翻了那锅,锅里那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粉红色小jīng灵便向他蹦将过来,附上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全身。后来他什么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着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这奔跑中他觉得他并不比谁差。他愿意用这奔跑换回他在竹西、司猗纹、庄绍俭、眉眉、庄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遗憾和不中用。

  庄坦死了,死在一只小锅前,锅里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个病人就诊时趁竹西不备塞进她提包的,可能还不到半公斤。但当时病人就用这种被称为油料作物的国家统购物资,作为珍奇来换取医生对自己的特殊关照,有时那关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这别人的“起死回生”却完结了庄坦的阳寿,好像一个滑稽公式的转换。北京人说“杠着”的,这“杠着”就包括了一个转换着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刚买辆新车刚上街就被人撞了个一塌糊涂——“杠着”;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个人却顶替了你——“杠着”。“杠着”不仅滑稽还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味道。

  司猗纹、竹西和眉眉几乎同时听见厨房里的那个意外的声响,她们先后脚奔向厨房,又先后脚看见躺在地上的庄坦。竹西试了他的脉搏,扒开眼帘观察了他的瞳孔,并伏身贴耳地听了他的心脏。一切迹象都告诉她,庄坦现在是个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术台见到的一切死人那样,他已不再具备活人所具备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死人的一切具备。竹西没有声张,她还是抱起这尚在温软中的庄坦,喊眉眉推过他白天还骑过的那辆“飞鸽大链盒”,让司猗纹抱住腿,她让他像个活人那样坐在车后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门。她愿意让全院包括司猗纹和眉眉在内,都相信她们推走的是一个活人,一个经过急救就能自己再走回响勺胡同、走进这个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车,她扶住庄坦的腰,司猗纹戗着背。三个女性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庄坦推进了附近一家不具备抢救条件的小医院。竹西明知这抢救的无济于事,但她愿意让另一个人来向全家宣布庄坦的离去。

  一位严肃的大夫在庄坦身上又重复了竹西在厨房就重复过的动作,然后严肃地告诉死者亲属:“他死了。看来是死于心脏病的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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