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垛_铁凝【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乔趴在花堆上等小臭子,小臭子闪过老有也趴在花堆上,把耳朵送给乔。乔把嘴对住小臭子的耳朵小声说话,小臭子一面听一面拿眼瞟老有。乔跟小臭子小声说了好一阵,又大声说:“你先盖房去吧,盖上房盘上炕。”小臭子站起来又闪过老有,开始从山墙根搬枕头搬包袱“盖房”。

乔又叫过老有。老有也趴在花堆上把耳朵对住了乔的嘴。乔又把对小臭子说的话跟老有讲了一遍,没想到老有红着脸就跑。乔搂住老有的脖子又把他搂回来,说:“你先别跑。我的话还没说完哩。都是假装的。”老有说:“假装我也不gān。”乔想了想说:“我还有话哩。你把耳朵伸过来,这句话连小臭子我都不递说她。”

乔又和老有小声说话。小臭子一看乔对老有说的话多,一噘嘴说:“我不盖房子了,净瞒着我事。”乔说:“给你说的话说够了。他是汉们,和咱们的事不一样。”小臭子才又放心去“盖房”。也不知乔又对老有说了什么,老有不再想跑,可脸还红着。乔说:“老有,也用不着臊,咱们这是过日子。大人过日子怎么过,咱们就怎么过。大人过日子有什么事咱们就有什么事。莫非谁还长不成大人。”老有想了想,觉得乔的话也对,就去和小臭子一块儿“盖房”。

乔也开始“盖房”、“盘炕”。小臭子抢走了她的枕头,她不能用枕头当墙,就捋了一捋笨花掐成一溜“墙头”,只搬个包袱堵住墙的豁口当门,再抱个被窝叠得方方正正作炕。小臭子也叠个被窝当炕。

现在乔家的炕上是两处院子、两个家,两处院子隔着一条街。小臭子又举过一把扫炕笤帚往自家“门口”一靠,说:“这是棵香椿。”小臭子叫臭子,愿意自家门口长香椿。她又拿个量米的升子放在乔家“门口”对乔说:“这是块上马石。我们家门口有棵香椿,你们家门口有块上马石。”乔说:“行,我喊一二,咱们就起头玩儿,都按我说过的做,谁也不许走样,谁也不许不gān,要不一辈子不跟他玩。”

小臭子知道乔的话是说给谁的,那是给老有听的。乔说老有,小臭子高兴。

乔又问:“都听见了呗?”小臭子说:“听见了。”老有也说:“听见了。”乔说:“都听见就是了,插门吧,我也该插门了。”

乔挪挪包袱挡住那豁口。小臭子不插门,她让老有插。老有说:“怎么你不插?看人家都是娘儿们插门。”小臭子说:“没看见她家男人不在家。”乔在这院赶谨接上说:“老有,是该你插门。小臭子说得对,汉们在家就得汉们插门。”老有这才学着乔挪包袱的样子把门插严。

乔插上门,一个人盘腿在炕上“纺花”,右胳膊摇,左胳膊拽,两条胳膊在胸前很忙。

老有插上门只在墙角蹲着打火镰抽烟。他知道右手拿火镰,左手拿火石火绒。打呀打,光打不着。嘴上叼根筷子当烟袋,空叼着。

小臭子早脱成光膀,躺在炕上扇扇子。扇子是一小块做鞋的袼褙。

这都是乔规定下的。

小臭子翻了个身,打个呵欠叫老有:“天这咱晚啦,睡吧。光熬油。”

老有说:“谁熬油?又没点灯。”

小臭子忽地坐起来说:“不都是假装吗,不兴乱改话。”

老有看看那院“纺花”的乔,想起乔的话,就说:“行,你从头说吧。”

小臭子重复乔的规定。

小臭子说:“天这咱晚儿啦,睡吧,光熬油。”

老有把烟袋在地上磕磕说:“嗯,睡。”他站起来chuī灯,朝一边chuī了一口气,就趿拉着鞋往炕边走。老有坐上炕沿,脱掉汗褂,骗腿上炕,抱腿坐在小臭子一边,叹了口气。

小臭子说:“怎么光坐着发愁。”

老有说:“花卖不出去。”

小臭子说:“再赶个城里集吧。”

老有说:“家里没小车。”

小臭子说:“不兴借个。”

老有说:“到谁家借,都用。”

小臭子说:“找东邻家吧。”

老有想了想,说:“行,我去试试借给不借给吧。”

小臭子说:“先睡吧,天明再去。”

老有说:“不行,明天借车的多。”小臭子冲里翻了个身,一脱脱个光屁溜儿,拽个被单盖住说:“我先睡了。”

老有说:“睡吧。”

小臭子摇着扇子睡,老有披上汗褂出了门。他推了推东邻家的门,心想乔对他说过不让他由门进院,让他跳墙进。他看看墙外有块上马石,便蹬着上马石翻墙。

乔还在纺线,两条胳膊还在眼前空抡打。听见老有跳墙,乔便说:“不是让你先咳嗽两声吗。”

老有说:“我忘了。”

乔说:“再从头来吧。”

老有说:“行。在墙外头咳嗽,还是在墙里头咳嗽?”

乔说:“先跳墙后咳嗽,假装你眼前还有屋里门。”

老有返回街上,重新跳墙。他跳过墙,咳嗽两声,果然乔不再纺花,推开纺车就给老有开门。

老有跟乔进了屋。

乔说:“这回对了。说吧,往下接着说。”

老有四周看看,坐上炕沿说:“就你一个人在家?”

乔说:“嗯。”

老有说:“你女婿哩?”

乔说:“到外县卖穰子①推煤去了。”

①穰子:皮棉。

老仔说,“小车在家呗?”

乔说:“他推走了。”

老有说:“我走了。”

乔说:“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乔挨着老有坐下,挨得很近。老有觉出乔的屁股挤住了他的腿。

老有说:“你想我啦?”

老有的心跳起来。

乔说:“一村子汉们,也不知为什么单想你一个人。”

乔用胳膊一搂搂住老有。老有觉着搂得很紧,他心跳得更快。

乔撒开老有一偏腿上了炕。拄着胳膊斜躺下来,给老有使了个眼色说:“还不上来。”

老有也一偏腿上了炕。

乔开始解扣。

老有也学着乔开始解扣。

乔脱了个光膀。

老有也脱了个光膀。

乔躺下拉过条被单把自己盖住,撩起一个角让老有也往里钻。

老有钻进来一摸,摸到了乔的两条光腿。乔的光腿蹭着老有的裤子。

乔说:“你怎么不脱裤子就光一下膀子呀,不想玩了?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老有说:“就这样吧,盖着被单脱不脱的谁知道。”

乔说:“这不是为的别人知道,是咱俩知道。这就是咱俩人的事。”

老有还不脱。乔就去替老有解裤带。老有说:“你别解了,痒痒。我个人脱吧。”

乔从上到下摸老有,老有身上光了。

老有说:“然后呢?”

乔仰面躺平,说:“我躺成这个样,你该什么样,莫非真不知道?连猫狗都知道的事。”

老有有点明白了,可还是平躺着抿着胳膊不动。乔把老有的身子拧过来,老有眼下是乔的一张红脸。这是老有从来没见过的红,鼻子尖上还有汗,鼻孔一翕一翕。老有觉得现在的乔最好看。他忘了他是个借车的,他忘了他正和乔钻在花垒墙、包袱当门的一间假房子里,他觉得真房子、真炕才能配真人。

有人敲“门”喊老有,是小臭子,是老有媳妇找老有。老有和乔“受着惊吓”冷不丁都坐了起来,被单出溜到脚底下。屋里的老有和门外的小臭子都看见了乔的光身子,他们都觉得乔比穿着衣服还好,小臭子想了想,不能光看乔,她现在要骂,那骂也是乔规定下的,她不能忘。

小臭子在门外一跺炕席,大喊了一声:“出来!养汉老婆还不出来,俺家汉们哪?”

乔站了起来,一边系扣一边往外迎。她用被单把老有一盖盖严,对小臭子说:“你骂谁哪?”

小臭子说:“谁养汉骂谁。”

乔说:“谁养汉?”

小臭子说:“你。”

乔说:“没有凭据,别胡吣,我还说你养汉哩。”

小臭子说:“没凭据敢堵着街门骂。”

乔说:“凭据在哪儿?”

小臭子说:“就在被单底下盖着,不信你看。”

小臭子又使劲跺了两下炕席,席缝里的浮土扬起来,她把乔推开,进屋就掀被单,她勇猛地抓出了老有。

老有说:“完了没有?”

乔说:“完了。”

小臭子说:“没完。敢情光你们俩,不能完。”

乔对老有说:“你跟小臭子回家吧。”

小臭子说:“不是小臭子,是他媳妇。”

乔说:“快跟你媳妇回家吧。”

小臭子拽住老有的胳膊,老有趔趄着被小臭子拽回了家。

既是媳妇拽回了女婿,既是媳妇从养汉老婆的炕上拽回了串门的汉们,既是乔也说了让老有跟媳妇回家,那么媳妇就自有媳妇的气势。

媳妇要女婿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两口子回到家,媳妇就在炕上脱光衣服躺了仰面朝天。

老有真当了一回小臭子的女婿。他趴在小臭子身上回头看乔,看见乔的眼里含着真泪,鼻子上的汗久久不退,鼻孔翕着。

吃中午饭时,老有才回他的真家。他掰着二八米窝窝总闻着手臭。想着小臭子的味儿,他用水瓢舀水一遍遍洗手。

过了六年小臭子十六。头秋,小臭子给个人絮了一件花洋布棉袄,做了一条yīn丹士林棉裤。她娘米子帮她绗。米子知道小臭子絮新棉裤棉袄gān什么,想着每天后半夜小臭子扛回来的花包。卖的时候一定也有人说“杂”。

这年棉花刚摘头喷就赶上事变,日本人七月占保定府,八月占石门。花主来不及搭窝棚,跑了。大花主把洋钱蒸在饼子里日夜兼程下西安;小花主用小平车推起铺盖口粮只是向南走,走不动就住下,走得动还走。

不久,日本人占了县城,老有他爹辞了二高校长回了百舍。临走他去看班得森,班得森请他喝羊奶,吃土豆蘸盐,和他一起分析中国的前途。羊奶膻,可老有爹喝。他想班得森能喝,他就能喝,也是文明。俩人喝着羊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日本人那个“棉产改进委员会”。班得森问老有爹:“你说那个委员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老有爹说:“我也正在想这件事。”班得森说:“我想这就是日本人的……”班得森想不出准确的中文,就说瑞典话,班得森是瑞典人。老有爹说:“或许应该叫经济渗透。”班得森说:“对,应该翻译成渗透。日本人在这里搞棉田改进,就像在东三省让中国人种植鸦片一样,是渗透。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军事的。”老有爹说:“你分析得透彻。”喝完羊奶,班得森把老有爹送出东门外,二人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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