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越过云层的晴朗》作者:迟子建【完结】

  内容简介:

  本书用第一人称生动地讲述了一条惹人喜爱的大huáng狗涅的故事。它跟随过六个平凡而奇特的主人:在人前从不说话却喜欢与狗说话的勤杂工小哑巴、年复一年含泪给陌生男人生孩子的上海女子梅红、只身从大城市躲到偏僻的大烟坡擅长做变相术的文医生、对水性杨花的母亲恨之入骨的酒馆女老板赵李红……它通晓人性,与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直至它拍电影死去时,仍深深怀念着第一个它深爱的人。

  小说用狗的眼睛观察世态人生,构思新颖独特。寓重大时代冲突于日常生活中,在散漫、松驰、美妙的讲述中,展现了东北金顶镇一带的巨大变迁和风土人情。没有剑拔弩张的冲突,却包含了伤痕文学以来最动人的悲喜剧因素。用轻灵的笔调把意识形态和人性的尖锐冲突,重举若轻地化解在jīng彩的细节描写中。含义隽永、抒情淡雅、饱含诗意、技巧高超、笔笔有力,qiáng烈地震撼着国内外读者的心。作者荣获澳大利亚杰姆斯·乔伊斯基金会2003年度“悬念句子文学奖”。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 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以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huáng昏》、《伪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清水洗尘》、《雾月牛栏》,以及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jīng华》。曾获得鲁迅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文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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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青瓦酒馆

  1

  不到下雪的时节,我却开始贪恋炉火了,赵李红很不高兴。她一边往炉膛填柴火,一边朝我软塌塌的肚子踹了一脚,说:"废物!"

  外面在下雨,秋天的雨太冷了。我闻到灶房有香味,又有炉火的气息,就溜了进来。赵李红一定是没睡好,她睡好了,是不和我发脾气的。

  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主人数落了我,我会夹起尾巴溜走。那时我很自尊,谁往我身上吐口痰,谁故意踩了我的爪子,谁拉完屎后吆喝我去吃,都能让我气得竖起毛发,掉头而去 。如今我老了,腿脚发软,眼神发虚,听力不济了,别人如何呵斥我,也激不起我的愤怒了 。我就像落在河水中的一片叶子,水怎么托着我,我就怎么走。它用波làngchuī打我,我就摇摆 身子;它让我平静地顺流而下,我就躺在水面一动不动。

  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我想我不会有第七个主人了。人们见了我脸上都现出嫌恶 的表情,好像我败坏了所有人的胃口似的。我年轻的时候身姿挺拔,毛发油光滑亮,身手敏 捷,猫捉不住的狡猾老鼠,我却能把它们拿下。我捉了老鼠后,喜欢把它们放在猫食盆前, 我并不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只不过想让猫饱餐一顿,可猫并不领情,它气势汹汹地把死老鼠 叼到猪食槽子,对它不闻不碰。猪也不吃老鼠,它号叫着抗议,主人便骂猫不仁义。猫受到 奚落后,对我更加怒目而视,我撒尿的时候,猫就扎煞着胡子怪叫,刺激得我尿得极不痛快 ,沥沥拉拉的。在我的一生中,最不喜欢的就是猫。它们甚至不如鹅对主人忠诚。家里来了 生人,鹅都会叫上一阵,可猫照旧蜷在热炕头上睡觉。猫很馋,它们一旦在主人的餐桌旁发 现了鱼,就媚态百出地讨好主人,直到把鱼给引诱到自己的肚子里去。我从不挑食,他们给 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然,我也知道肉骨头比霉烂了的窝头好吃。可我从不为了吃的东 西而摇尾乞怜。

  青瓦酒馆一到了有风的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赵李红在屋檐下吊了九串风铃。那风铃的 形态像蛇,风一chuī弯它的腰,它就叫。它一叫,青瓦酒馆就成了个活物,让我觉得这房子是 个巨shòu,张着嘴吼。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到了有风的日子我就胆战心惊的,生怕青瓦酒 馆吃了我。

  赵李红骂完我,把一块风gān了的牛肉撇给我。那肉跟gān柴棒一样难嚼。但为了讨主人欢 心,我还是把它草草吃掉。我的牙齿松动了,嚼这么硬的牛肉对我来说跟对付石头一样艰难 。牛肉被我硬咽进肚子,我觉得喉咙疼。

  灶房的门开着,它正对着长长的甬道。甬道上铺着平滑的石头。客人说这石头是彩色的 ,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白色的。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黑白两色。人们 到了chūn天会说树绿了,天蓝了,说花开成红色、huáng色或者粉色了,可我却看不到这些颜色。 我只知道chūn天时树又变得肥壮了,因为它长叶子了;知道大地又长出形形色色的植物了。我 的鼻子比眼睛好使,我能闻到芍药和百合的气味。芍药花的气味最冲,百合花的香味就温和 多了。至于那些细碎的党参花,它是没什么香气的。到了秋天,人们会说山成了五花山,霜 把树叶染成了huáng色和红色,来金顶镇看山的人就多了,可我在他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却看不到 山的颜色有什么变化,它永远都是一座一座灰白的山。太阳也是灰白的,不过那是一种明亮 的灰白。

  雨一来,太阳就不出来了;太阳一不出来,住在青瓦酒馆的客人就起来得晚了。这酒馆 是金顶镇最好的,说它好,是因为它的位置和形态与众不同。它的西北面靠着山,东面是镇 子的一片老房子,而南面是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林的尽头,才是金顶镇的新房子。青瓦酒馆 是一座木质酒馆,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灶房、餐厅、储藏室和我主人及伙计的住处,二三层 是客房。酒馆的屋檐雕着一些像蛇不像蛇、像鸟又不像鸟的东西,人们说那是龙。屋顶的瓦 油光锃亮的,阳光一照,那屋顶就一闪一闪的。在金顶镇,只有这座房子的瓦会发光。

  青瓦酒馆有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个圆形石桌和十几个石凳。石桌旁竖着木格 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萝。那些藤萝的叶子长得就像猫耳朵一样。院子里还栽着一些小树和花 草。天气热的时候,一些客人喜欢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还有的人在此下棋。我觉得人下棋 是件很有趣的事,为了一个方方正正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两个人会常常闹意见。刚开始下棋 时他们是和颜悦色的,一旦分出了输赢,有一方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 玩一堆圆木块,人跟木块生气是愚蠢的。

  在青瓦酒馆,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鸟叫声。西北面的山上有鸟叫,白桦林里也有鸟叫。 它们的嗓子就仿佛是太阳给的,太阳一出,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睡不了懒觉。酒馆 的伙计赵李财最烦的就是鸟叫。赵李财是赵李红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她叫过"哥哥"。她 叫赵李财的时候总是"哎--"一声,至多不过像周围的人一样叫他一声"大财"。大财在 酒馆里gān活,赵李红对他是亲兄弟明算账,从不多给他钱。他要是gān活出了差错,会像别的 伙计一样挨罚。大财对赵李红不满,我多次听到他背地里骂她"臭德行"。酒馆有两个厨子 ,一个叫红厨子,一个叫白厨子,各管一摊儿。红厨子姓红么?想必有姓红的就得有姓绿的 和姓紫的。姓蓝姓huáng的我见过,我的第一个主人就姓huáng。

  我说到哪儿了?对,是红厨子,他管的是菜墩上的活儿,咣咣地大块大块地卸肉,再把 肉改刀成形形色色的小块。他用刀轻快,那刀在肉上就像跳舞一样灵便。他喜欢我,常拿肉 给我吃。有时是生肉,有时是熟肉。红厨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闲暇时爱抽烟。有一次他 也给我点了一棵,塞到我嘴里让我抽。我不抽,他就说:"电视上的猴子会钻火圈,会往篮 筐里投球,还会抽烟和剥香蕉皮。你怎么比猴子笨那么多呢?"肥胖的白厨子在一旁撇着嘴 插话说:"猴子当然比狗高级了,人是猿猴变的,所以猴子的智商低不了!狗除了吃屎,还 能懂什么?quot;白厨子管的是面案上的活儿,只因为他爱嘲笑我,我有好几次趁他不备时,给 他制造麻烦。我曾叼过石子吐在他刚刚做成等待上笼屉的花卷上,还往他拌的饺子馅里吐过 涎水。白厨子牢骚多,呼噜重,大财说他的呼噜能把青瓦酒馆的风铃给震响。

  青瓦酒馆一年四季客人不断。如今,这里住着一伙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人喜欢有太阳 的日子。一到了雨天,他们就不出工了。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人以后,青瓦酒馆比以往更热 闹了,来看演员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在拍电影的人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最牛气了,人们 都叫他"导演"。他住单间,而别的男人都住两人间和五人间。有个女演员又年轻又漂亮, 有天早晨他们洗脸时,我见导演拧女演员的脸蛋玩,女演员咯咯地笑。导演说:"晚上到我 房间来。"导演毕竟是外来的,他和女人调情拧的是脸蛋,而金顶镇的男人喜欢拧的是女人 的屁股。看来女人的脸蛋和屁股都能让男人起兴。我呢,在调情上和导演的胃口一样,我喜 欢的是母狗的脸蛋。脸蛋挨着脸蛋蹭来蹭去的感觉可真美啊!如今我老了,那些漂亮年轻的 母狗见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用不了几年,它们也会老得 没有再追逐它们的狗了。

  2

  我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盹。生人来了,我无动于衷,谁爱来就来。

  我想念我的老主人文医生。文医生死在大烟坡了。大烟坡在青瓦酒馆西北面的山里。以 前,太阳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往大烟坡走,到日头落山前肯定能到。我去那里时总是和小哑 巴一起,我们送的是两种人:要做变相术的人和跟文医生睡觉的女人。小唱片陪文缴?的次数多。小唱片就是一只鸟,她一进了山林,就要唱一路。唉,如今文医生没了,他种的 那些纸球一样软的花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想起文医生,我就想掉眼泪。

  赵李红嫌我一天到晚老是没jīng打采的,她又踹了我一脚,说:"你不出去看门,就知道 蜷在这里烤火,我真是不该收留你,你原来的威风都哪儿去了?!"

  她这么数落我,我如果还赖在灶房的话,就太不知趣了。我努力站了起来。我的头很沉 ,腿打着战,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嘣咔嘣"地响, 我老朽了。也许这场雨过去后,我就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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