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坎儿!

  她笑着说:欺i门坎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跪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chūn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口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头看得乏’了,人们都想见识见识绳子。上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儿,看着人一口一口咽气比看脑袭嚓一下掉下来有意思。刑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和五铃儿都跑去了,本想隙一眼就回来,不想让人里三层外一三层地围住,被人挤到了绞人的木头架子底下。六个犯人用六个木头架子,六根麻绳套住了六条脖子。六条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来了。第二个木架子上的犯人脚尖离地的时候仓促地叫了一声。

  他说;耳朵!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二少爷的声音。

  人却没有人的样子了。

  他桂在绳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杆。他的眼瞪着我和五铃儿,嘴角上含着一丝笑意口他的嘴徐徐张开,做出要大笑的样子,可是很快就痉挛了,又紫又肿的舌头慢慢给勒了出来,盖住了嘴唇和下巴。他头发蓬乱,脸上的伤疤脏乎乎的,我和五铃儿渐渐认准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曹光汉。我咽不过气来。我觉着我也让人勒住了。我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被人高高地吊起来,像吊一只鹅,像吊一只四条腿儿的羊l我要抱住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他把难看的舌头收回去。他嘴里冒出厂一团自沫儿。六个人都成了冒着泡沫的死鱼,给勾在勾一子上不能动弹了。我们闻到了屎尿的气味儿。脏东西顺着二少爷的裤脚一股一股涌出来,沿着脚尖渗到枯gān的地皮上了。

  五铃儿扎在我怀里发抖。我们挤不出人群,只能听着六个人分别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奇怪声音。二少爷身上哪个地方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声,好像是崩紧的琴弦就要拉断了,人群后边有人怪声怪气地叫唤:五哥卫二十年后好汉子还得数你。升夭吧,_丘哥你有福i我嗓子痒痒,跟着叫起来。

  二少爷眼里还有一丝光亮。

  我冲他喊: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f他们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z人群里喊什么的都有,乱了。

  我听到二少爷身子里啪地响了一声。

  他衣裳一样软塌塌地挂着。

  脊梁骨断了吧?

  我琢磨他听见我在夸他了f刑场一片骚乱,远处有枪声,近处有起哄声。有人喊打倒满清皇朝,有人喊国民万岁,民众万岁。监刑的府官退回了城门,巡防营枪口贴着百姓的肚子开枪了。除’r吊死的,不知又死了几个。我的耳根子让巡防营砸了一枪托,昏昏沉沉地被五铃儿扯回家里。挨打的耳朵有点儿聋,半天听不清五铃儿跟我说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发僵。我把另一只耳朵递过去,只听她说:我见过他上吊的样子。从前他能把自己解下来,这回他解不开了。他往日为什么要那么做?吓死人。他还笑呢生刚才你夸他好汉子,我见他笑来呢史吓死我啦,亲哥1我说:再胡说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说:疯子有什么苦不苦?

  我说:我也是疯子,疯给你看i她说:我喊人来吊死你!

  我说:看谁把谁吊死!

  旧河湾的行刑吓坏了我们俩,都急着找些事做,让自己挣出来。我们在草屋里相互捉住了身子,闹着闹着,快活就把害怕赶跑犷。我提着五铃儿的两只脚,要把它们提到草屋的木梁上一去口五铃儿大鱼一样乱翻口闹着闹着,悲伤呼一下涌上来,把快活又给淹住了。

  我由二少爷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从学堂的石门坎儿朝外蹦。

  四周满是咯咯咯咯的笑声。

  我掐住’f五铃儿的脖子!

  我大叫起来。

  玉楠!

  玉楠工玉楠呀万五铃儿哭r。

  她说:我怎么能跟她比?}1我说:死的比不过活的!

  她说:耳朵哥哎,你让我怀一个吧,我说:你怀吧,我喂你颗龙种】五铃儿哭得更欢啦。

  二少爷还在旧河湾吊着。我在五铃儿的光背上吊着。二少爷没气我也没气了。骚乱平静之后,抢尸的抢尸,收尸的收尸,刑场上只剩了二少爷一个人。绞人的木头架子被人拆掉,拿去烧火了。绞人的涂了蜡油的绳子也被拿走,不知道派了什么用场。竖着的二少爷横在了空落落的河湾,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破碎的衣服竟然也被兔患子们剥走了里二少爷是瘦人,让太阳火辣辣晒了一天,天擦黑儿的时候已经明显胖起来口我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次。看的人很多,一些孩子用土屹垃打二少爷的身子,打得不准,偶尔打中了肚子和脑袋就引起一片吃喝声。孩子们不怕做孽,用河里的卵石抛着打,打在肚皮上便发出哄哎的声音,大人们的chuī喝变得像是喝彩了。浅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瑞了一个孩子的屁股,揣偏了,要么得把他瑞成两截儿。

  我说:哪个再碰他一下,我跟他拼命!你们听清了,哪个再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他饶你我不饶你!我操你们的妈,看什么看?】吊死鬼儿在你们家里等你们呢,等着遭报应吧!

  我把褂子脱下来,盖上二少爷的小肚子。肚子上的皮发蓝,有股怪味儿。我离开几步盘腿坐着,守住二少爷的尸体口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gān什么,只想呆得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可是他浑身发臭a牙咧嘴,乞卜我没办法细致地照料他口人们隔远远地看他看我。我光着脊梁,眼神儿发呆,人们一定以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样,那些捣蛋的孩子让我吓住0太阳落山的时候,人群慢慢散去,苍河上的风chuī到我的光背上,很凉。我突然发现了比孩子更可恶也更可怕的东西。旧河湾四周出没着野狗的影子,几只在府城的城墙根儿来回蹈趾,还有几只在苍河的河岸上兜着圈子小跑。他们在等天黑。天黑以后它们就是河湾里的主子。主子们活动着腰肢和腿脚,等着吃人。我吓得哆嗦,也许是凉得哆嗦,一下子就弄明白我呆在这鬼地方命里注定要做什么了l我不能走,我一走,二少爷就彻底完了。

  二少爷是个可怜人!

  贴满府城的文告上列着他的罪状。他并没有做成什么事。人们在他的秘密住所抓住他的时候,搜出了他独自配制的十几颗手炸弹口问他想gān什么,他说想炸人。问他想炸谁,他说想炸本府的知府,本省的总督,还想炸本朝的皇上。最后他说,他想炸一切该炸的人,他要把他们清理掉,把他们送到天上去!读过文告的百姓们传言,认为这个叫做曹光汉的富家子弟可惜厂,做炸弹做得那么地道,一颗都来不及用一肘t实在可惜了了多j’不4}};,只需把他想炸的头几位人物炸掉,隆隆的响声一过,这世道便也早已换了一副样子。早不下手,让人家抢在前边吊起来,恐怕是死不螟目厂。二少爷赤条条躺在河风阵阵的旧河湾,确实已经闭不上他的眼睛。我跪在那里能感到他的眼珠一点儿一点儿地鼓出来。我扭头看看他,在他的五官上看见了大队大队的蚂蚁,像眼罩一样把他的眼睛罩住了。我心疼里疼得心口要裂开。一只野狗大模大样接近了二少爷,我怪叫一声,像狮子一样朝它扑了过去。

  我说:滚开!我宰你军另一只又yīn森森地来了。

  我说:滚!我扒你的皮万几只狗一块儿过来,不远不近地蹲在一个地方,看着我喘气。月亮升在天土;一动不动,狗们也一动不动,影子却越来越大。二少爷的味道很浓,长长的狗舌头在月光里发抖,它们不耐烦了。我想跑!我护不住二少爷,也护不住我自己。我怕它们吃了我r远处有一丛丛的人影,是看热闹的百姓。我大声嚷噢:过来帮帮我!给我拿个家伙来l你们帮帮我呀l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应声。他们看死人的热闹,更想看活人的热闹。我真的害怕了!我身上发紧,好像野狗的牙已经咬住了我。我怎么办呢?我跑也就跑了,可是我一跑,二少爷就完了l大少爷他们万一从榆镇赶来收尸,将看不到一粒骨头渣子。狗们会吃净了二少爷,连他淌的屎尿都舔gān净l我不能走。

  二少爷好像在说:耳朵,我难受,你多坐一会儿吧。我说行,我陪着你!我不言不语地跟死人说了许多话,说着说誊,用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声音嚎了起来。

  我叫唤:噢i噢】啊】啊啊!

  我变成了一只叫不上名目来的猛shòu。可是没有用。拘们看出了底细,退一步之后进了两步。我求那些看热闹的人:求求你们,帮我赶赶这些畜生,让我们曹家的二少爷保个全尸吧!

  没有人理我。他们盼着狗来吃掉我,怎么会理我?!我突然想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完了就完了吧卫我朝一丛丛的人影子破口大驾:我操你们的八辈儿十六辈儿的祖宗,你们可有一个是人揍的呀!我一边骂一边最后一次驱赶野狗,然后趁机把二少爷扛到了肩上。在米仓扛粮食造就了我。我十七岁一个半大的小人儿,比打闪还利索,一弯腰就把一堆臭肉扛了起来。我撤腿往苍河里跑,离水边有几十丈,路不平,人不轻,我不知自己能不能跑到,拼命地嚎。狗们人们纷纷明白了,追我i野狗汪汪叫。人也汪汪叫。挨了骂的人们有机会报复了。

  吃了他i吃一了他!

  吃了小件逆t吃了乱党的同谋)

  吃了他}i狗跳起来叼二少爷的头和下垂的胳膊。有一只狗还是两只狗叼住了。我一一甩了它们,甩了还叼,我就拖着它们跑,一直跑进满槽的苍河。水很稠很急,沽了水的狗扑愣一声窜回岸七。我和二少爷一下水就漂了起来。二少爷活了,在水里不住翻身。我抓不住他,他反而吸着我往河心里走。一个很大的水漩盘过来,扯碎了水面上的月光,二少爷的头像鱼浮子尸一样往水里点了点,然后猛地一沉,翘着两只光脚扎下去了。我肩上还留着他的臭味儿。整个苍河都是臭的。他走得真像一条鱼,滋溜一下就滑掉了。他从我手里滑出去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乱挠乱抓,好像揪住了他的裤档货。我心想二少爷真是个孩子,突然觉出手心里软软的是死人的舌头尖儿,连忙松手,让他光溜溜的鱼一样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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