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槐镇的狗唤醒了多事的教民,我丢下小杂种撒腿就跑,还没跑出镇子狗叫声就响成了一片。孩子的哭声听不到了,可是能听到教民咋呼的声音和拉枪性的声音。啪一枪)子弹从我头顶很高的地方拉着哨飞过去,啪又一枪卫礼拜堂的钟也嗡一声嗡一声地响起来,我心说糟了,这一下跑不掉一了l我窜进了稻子地,斜着插向琼岭。走到半山腰,发现身后的槐镇一旱就静下来,只剩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的哭声。我的耳朵说不定听差了。可是直到翻上琼岭我还是能听见他在哭,苍河的水气带着他的哭撞在琼岭的村子里,也撞在我的心上。我想我对得起路先生和他的后代,也对得起少奶奶了。人的命在老天爷手里掐着,是死是活,单看有没有那个福气。槐镇礼拜堂的后院有个小小的育婴堂,常常喂着七、八个没人要的孩子。

  槐镇以外的人常说教堂喂肥了他们,马神甫就把他们当牛排一样炸熟了,在礼拜上帝的时候分给教民。这事我信不过。就算是真的,神甫肯把长蓝眼珠的东西炸着吃了么?我不为这些事担心。我担心的是榆镇的狗,我怕它们蜂拥而上把孩子啃掉。那样,我泼仁命跑到榆镇,只等于给恶狗们送上一块好肉了。不过听孩子那么吓人地一哭,狗们也会让他吓住。只要挨上一会儿,马神甫准能窜出来把篮子拎走。蓝眼睛对上了蓝眼睛,纵有多大难处也不用操心了。

  我后半夜回到榆镇。炳爷不踏实,自己在门楼守夜不见我悄悄摸回来,不仅不高兴,反而更紧张。他缩头缩脑地闪我,好像怕我走近了会杀掉他。

  他说:1}朵,怎么处置的?

  我说:我把他塞在姑鱼窟里了。

  他说:不怕水攻出来?

  我说:不怕,压了块大石头。

  他说:这我就放心了。

  炳爷舒了口气,让我回去睡觉。我走路走得很累,躺到竹chuáng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路先生可能知足了,魂儿不再从chuáng底’下爬出来缠我,可是我老听见他儿子的哭声,哭得我没有一点儿睡意。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哪一件也想不清楚。哭声渐渐地变了调子,不是婴儿了,换了妇人。爬起来想仔细听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五铃儿事后告诉我,夜里断断续续鬼魂一样呜呜哭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奶奶。起初是老仓哥儿的媳妇把孩子抱去喂奶,后来是炳奶把孩子抱出左角院,说是老爷太太要看看。孩子迟迟不回来,炳奶也不露面,少奶奶像是让猛雷击痛了,一下子就明白出r大事。生子之后,少奶奶一直没有缓过来,身子很弱。五铃儿劝不住,只好陪少奶奶挣扎着冲出上房,万万没想到大少爷光满早就在廊亭里坐着,像是一直在等着她们。石桌上放着罩子灯,大少爷的脸圆圆胖胖的,刚喝了不少酒,五铃儿站在少奶奶背后也能闻到。

  少奶奶说;大哥,我的孩子呢?

  大少爷说:郑玉楠,你要聪明你现在就回屋去。你问不着我,我还没问你呢丁曹家对得起你,你对得起谁你心里明白。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孩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姓曹,往后他跟你没关系。你别跟自己过不去,把曹府闹翻了天,对谁也没好处。你好好做你的月子,出了满月,我们送你回娘家,你娘家不是早就想接你回去么?!我们成全你了。

  少奶奶说: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大少爷说: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我们榆镇人也惹不起你们桑镇人。我们曹家的脸面已经丢尽了,现在我是当家的,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得给我个面子。我不想让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些事,你懂吗?我想让老人多活几天,你个烂娥f你j潇吗?.:’他一边嘟哦一连调着小葫芦喝酒,有点儿醉。他骂了臭姥子之后,少奶奶浑身哆嗦l没再开口。五铃儿把少奶奶扶回屋,一迈迸门坎儿就看见少奶奶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起初只是落泪,后来就止不住呜咽了。炳奶也溜回来跟着一块儿哭,问老太太孩子的下落,死也不答话,哭得比少奶奶都伤心。依照五铃儿的说法儿,她们几个哭得正欢的时候,我可能正顺着槐镇的空街抱头鼠窜二孩子是知道他母亲在哭,所以他也在一片狗叫声中哭个不停的吧?不管怎么说,母子俩今生的缘分十有八九是断在这一刻了。两个人都是凶多吉少,谁也顾不上谁,只能踏踏实实听天由命。少奶奶心头的万般滋味儿,任谁也想不出二她是淹在一口深井里,又淹了那么久,独自忍受了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五铃儿告诉我说:少奶奶软得泥巴一样,不行了。

  我说:咬咬牙熬过这一关,都有救。

  五铃儿说:她人垮了。熬不过去了!

  一年前那么活泼的一个人,让颤悠悠的轿子颠来,在宅子里街里丢一「那么鲜亮的笑声,竟然一个跟头栽倒,眼看就熬不卜去r。我不敢想。一想就心碎。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的时候就想五铃儿,想五铃儿两条软乎乎的白腿。我找不到与她戏耍的机会,就趁huáng昏或夜色把她挤紧在夹道的。墙上。我摸她。我还不管不顾地撩起她的裙子来。我两只手抓着她的头发。想撕了她l我说:熬不过去也得熬,当心她寻死!

  五铃儿说:寻死也罢,我和少奶奶一块儿死。

  我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戳死你i五铃儿说:耳朵哥,别让我怀上l我说:怀就怀,我戳死你:我发了疯了。

  夹道里有蜘麟儿的叫声。

  远处有人在哭口到处都有人在哭。

  不知道大家在哭什么。

  我怕明天就死了。

  死以前我要造孽z五铃儿哭了。

  我也哭了。

  想死。

  想去找先死的人。

  心,空了二!

  第四十四章

  炳爷以为我把小杂种处置了,大少爷又以为炳爷把小杂种处置了,事情紧跟着就告了一个段落,大少爷吩咐打一口薄棺,由炳爷领着家丁抬出去草草地埋了。那是下着小雨的早晨,天蒙蒙亮,镇子里的人一看让huáng樟子缠着的尸箱,就明白断了的是曹家的根苗。不久,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那提早来到人世的小东西患的是huáng水病。huáng水病是恶病,凡是孩子沾过的一切物件都要烧掉,从左角院墙根腾起的黑烟,笼严了整个镇子,又浮上琼岭,与岭尖上的白云彩搅在一处了。五铃儿告诉我,少奶奶一直坐在廊亭里,看着炳奶领人烧掉了孩子的衣被。少奶奶还嫌不够,又让人把屋里的家具搬出来烧掉,人们自然不肯搬,少奶奶便亲手把二少爷和路先生做过的硬木椅子扔出门外,把梳妆盒子与相片框子也摔在上房的台阶上。只动了几下,少奶奶便喘作一团,再也支撑不住。相片框子是红木制的,没有坏,相片也没有坏,只是玻璃摔成了十几瓣,凑不整了。五铃儿把相片收起来,事后偷偷给我看。我从远处看过这个相框子,相片上是什么一直没看清。原来是府城女子师范学堂的合影。十几个女学生排成两行,后边一行站着,前边一行跪着或坐着,样子很随便,都笑嘻嘻的。少奶奶坐在前排,裙子大喇叭花一样扣在草地上,看不见她的腿。她笑得真好,头发上用桃花枝子弯个头饰别着,像个啥事也不愁的小姑娘。这个相片让人看了不舒服,肋骨后边发虚,好像有人把里边的东西挖走了,揪走了,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五铃儿要把相片还给少奶奶,我不让,我让她给我。五铃儿不愿意,我说你还回去小心少奶奶撕了它了我把相片抢过来,揣在怀中的内衣口袋里,被挖走揪走的东西又回来了。我的身子贴着少奶奶的脸,我觉着暖和。我要誓死卫护她万她已经不存指望,已经泥巴一样垮下来,我倒一天比一天有了主心骨了。

  焚病焚衣那天是曹府里一个少奶的倒霉日子。大少爷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之后,向老爷太太去察报曹子chūn的死讯儿。太太辟谷已辟到一个境界,不仅不吃饭,而且不说话,连表情也没有,一副不死不活的怪样子。引她成仙的老尼姑举着两只白白净净的嫩巴掌,像逮蚂炸一样捂在她的脑瓜顶,为她纳气走气。

  多日不进食,除了呆一些,太太的肤色尚好。不过,在禅房侍体的女仆私下里嘀咕,太太白天一口不吃,夜里灭了灯却能听到她嚼东。西咽东西的声音。饭似乎多少吃了一些,只是吃得不够数,所以就有气无力也恍恍惚惚了。大少爷跪在禅chuáng前边,一五一十告诉太太,说二少爷的小公子如何患病不治,如何埋掉焚衣,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话。老尼姑不耐烦,请大少爷走。她说:别拿jī毛蒜皮的事情搅扰她,你母亲半世的凡心已灭了!

  大少爷退出来,去找父亲。老爷正攀在梯子上,在藤萝架的花丛里画一群蝴蝶。大少爷跪着把事情说了,老爷很镇静,坚持着画完一只翅膀。

  老爷说:我听到有人哭,是玉楠么?

  少爷说:是。

  老爷说:孩子叫什么来着?

  少爷说:曹子chūn,是您给起的。

  r老爷想了想,从梯子上爬下来,大少爷赶上去扶他。老爷退几步看看大扇面,很得意。

  老爷说:再加几笔,它们准能飞起来。孩子死了,也不让我看看。就埋了?做爷的一眼也没见过他,你们就把他埋了?光满,你安的什么心搞的什么名堂?!光汉在繁衍上高你一头,你心里不舒服么?你们把曹子chūn抬回来,我要见他!赶紧派人下苍河,把光汉也找回来,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你听到没有?}i大少爷有苦难言,跪下来给父亲叩头。

  大少爷说:怕您担心,有件事没告诉您,孩子得的是huáng水病,角院里正烧着呢!

  老爷问:huáng水病?里大少爷又说:光汉去向不明,就是能找上他也赶不及了。光汉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都是曹家的根苗,如今天折了,我替光汉来送他!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老爷跌坐在椅子_仁,再不关心别的事情,不停地自言自语,huáng水病huáng水病huáng水病里大少爷爬起来,流着相出去了。老爷在屋里喊他;烧净点儿!别稀罕东西,该烧的都烧掉。老爷把一直站在门口的炳爷招进来,让他把大少爷刚刚跪过的蒲团拿去烧了。不一会儿,又把大少爷扶过的褂子脱下来,也拿去烧掉了。最后,因为踩过大少爷留在屋里的脚印,便把鞋袜脱下来让炳爷拿去烧。炳爷提心吊胆,再这么烧下去老爷非把自己烧了不可,不烧踏实不下来。炳爷烧完了鞋赶回正房,发现什么也不用烧了。老爷光着脚踩在梯子上,穿着一个红绸子兜肚儿,一手拿笔,一手端着x碟子。老爷没有画画儿。老爷的脸埋在白瓷碟子上,正一口一口地喝墨呢!

  炳爷喊:老爷!

  老爷冲着一群蝴蝶笑了。

  我在炳爷的房里睡觉,路先生的魂儿不来缠我,缠我的是活生生的炳爷。炳爷良心上过不去,总觉着是他亲手把曹子chūn塞在贴鱼窟里了。弄来弄去的,炳爷把老爷吃墨也算在自己的帐上。他怕我不信,一遍遍讲述吃墨前后的种种情景。我怎么能不信,吃墨算不了什么,实在算不了什么!炳爷缠得我心烦,可是我不打断他黑灯瞎火的唠叨。炳爷叹着气说:曹家临了劫数了!可惜曹家临了劫数了i咱们做奴才的有劲也使不上。真能管用,就求他们把我的老命拿了去。我一把老骨头顶得了什么?万跟着主子一块儿往下出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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