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少奶奶从他们旁边轻轻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远处有大路的口哨声。

  他要不想家立即就是愉镇最快活的人了。

  愉镇最难受的人是谁?

  曹老爷?

  太太?

  二少爷?

  玉楠?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我!

  是我丁别问为什么。

  别问。

  难受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你还问么?

  我们来到柳镇码头,在码头中间的旗杆上看到了几个血淋淋的脑袋。旗杆底下有巡房营的兵站岗,站累了,在那里蹲着抽烟。福居茶馆的墙上有告示,等船的人围在那里看,有人大声地读出来。又是蓝巾会。在苍河上劫夺官船,被斩首了。我一眼看见人头,本想让轿子停到街里去,可轿夫们见路上人多就把轿子放下了。二少爷和少奶奶走出轿子就看见了头顶上的东西。少奶奶连忙背过身去。二少爷皱着眉头,绕着旗杆把每一个脑袋的脸都看过了。没有熟人。他忘了少奶奶,又绕着旗杆走了一遍。他的样子很着迷,好像在琢磨圆滚滚的脑袋是怎么挂上去的。

  他去桑镇给岳父拜寿,带了满轿子礼品’,里面有一百盒乌龙牌火柴。他们登上渡船的时候,少奶奶偷偷看了旗杆一眼。她怕血二我记得领她去看曹家的屠场,本来兴致很旺,一见乌河里淹的猪血就不想去了。

  血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的脑袋生出来也不是给人挂着用的。

  不过挂着自然有挂着的道理。

  我等渡船漂过河心,就到福居茶馆喝茶去了。离人头太近,喝茶的人就不多,老福居不免骂街。他说:挂哪儿不好,挂我窗户外边。是我们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们呀了你看那王八蛋,剩一个脑袋了还咧嘴儿笑呢!

  一个茶客说:杀吧!要杀得完算新鲜a老福居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客说:拿个三岁大的兔惠子来管我们,明明是气数尽了,杀人有什么用?

  福居说;操你妈!少在这儿说这个,你说点儿逛窑子戳媛子的事好不好?人家三岁大的小人儿当你祖宗当你爷,你管得着吗?!

  茶客说:我滚我滚,我把头切下来挂着去,福居说:挂着倒便宜,小心煮了你!

  一只老鹅在旗杆上飞,几次拍着翅膀要往那些脑袋上落。站岗的兵和看热闹的百姓噢噢地吓唬它,见它果真给吓住了,都开心地笑起来。

  那些头砍下来时间不长,地上和旗杆上有滴的血一。死人们看上去岁数不大,可是一会儿比一会儿老,等我离开福居茶馆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得嘴都瘪了。

  挂着他们的是蓝布带子。

  那是蓝巾会的一个标志。

  平时系在裤带外边当护腰。

  举事了就扎在头上。

  斩了首,用来挂脑袋。

  四天以后,我又来码头接二少爷。二少爷没有回来。只有少奶奶回来了。二少爷去了府城,说是跟着郑玉松去张落火柴的销路去了。

  少奶奶低着头从码头上穿过去。巡防营的兵靠着旗杆,色迷迷地拿眼追着少奶奶。

  大兵说:站住!骚庆1少奶奶没站住,我站住了。

  大兵说:不是我说的。

  我看他,腿直哆嗦。

  大兵说:是挂在这边的那个脑袋说的。你告诉那个小娘们儿,今天晚上有八个鬼去找她,等着吧。

  他见没有人跟着他笑,就打了个哈欠,转到一边去了。那些脑袋终于成了黑不溜秋的东西,像烂了的南瓜,又像芦葫蜂的蜂窝。

  惨透了。

  真是惨到家了!

  老鹅落下来都没有人管了。

  能听见它啄肉的声音。

  扑味d瓜漏了。

  皇帝从此成了我的仇人。

  第二十一章

  二少爷周游回来,眼睛黑多了新东西,过去,·他的眼睛不是冷,就是软,总有多少事情让他愁。跟着郑玉松那种彪汉子走了一遭,他的眼神儿硬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外边遇上了什么事情。他的个子显着比过去矮,好像背上驮着一陀铁,走路的时候两个肩膀朝前哈着。这样一来那股硬戳戳的’目光就更bī人了。

  他的西洋皮鞋上全是土。_一只掉了掌。

  一只破了dòng。

  他迈出轿子,玻着走进门楼。曹宅的仆人们说他满头满身蒙着土,灰不溜秋的,猛一看像个落魄的穷秀才,像个讨食吃的人口二少爷的没有出息,不成体统,在众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我倒觉着二少爷长进了不少。他的眼睛里有了新东西。

  他说:耳朵,把炳爷叫来。

  我说:炳爷病了,躺着呢。

  他说:你把他叫来。工钱误了几天了,不能再推了。我的意思你告诉炳爷,我等着他回话。

  他哈着背,两只眼硬硬的像两颗钉子。我掂着这副样子是要预备着做一件什么事。为着要做成这件事,他死撑着让自己硬起来。

  他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呢1后来,在一天晚上,左角院的几个人像往日那样坐在廊亭里乘凉下棋,二少爷与大路丢下棋盘,眼睛对着眼睛,很认真地谈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爷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爷在挽留他。谈着谈着,他们抬高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骂人。

  二少爷把一句洋话说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声。

  少奶奶说:光汉,你不要着急。

  几个人谁也不出声了,就那么gān坐着。二少爷起身回房,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硬木盒子,有一匣古书大小。见他从盒子里掏出几根金条,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把金条摆在桌上,往大路那边一推。他不停说着,声音压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着眼,一直在摇头叹气,可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大路离开了廊亭口他没动那些金条。

  二少爷盯着油灯的灯罩子,眼神儿真硬。跟他一比,少奶奶的眼神儿倒软了。少奶奶的样子很小心,还有点害怕,好像是害怕二少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怪事来。我也害怕,我怕古怪的二少爷突然发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眼神儿不是那个硬法儿,枣核儿一样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有了问题了。

  大路在水塘那边喊我,想洗澡。

  他说:耳朵!烧水l烧水!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清楚,眼看就听不出是个洋人了。烧水:不光说得清楚,还气哼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好像他不拿我来撒这口气,他就不舒服i我说:知道了了这就来:伙夫为他烧水,挑水;我拎着马灯为伙夫引路。水缸里注了开水,还要加凉水,大路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视,皱着眉头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桶凉水拎来,他早就等不及,已经跳到缸里去了。

  缸里漂着他的脑袋,热气腾腾。

  我把凉水桶搁在水缸旁边。没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凉水浇在头上,溅出的水差点儿泼翻了油灯。我不知道这冷热jiāo加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热气中打着哆嗦,嗓音也发抖,他说:一年!

  我没听明白。

  他又说:一年!我,一年!

  他从水里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爷要加雇他一年二我说:好!

  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鬼鬼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还苦。

  真苦】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gān脆不问她了,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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