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他说得很平静,骨子里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情绪好的日子,人很豁达,好像既然已经死而复生,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我还是更喜欢他怕死的样子。

  你只用可怜他就可以了。

  第十七章

  机器一直有问题,刨不出成形的木头卷儿。大路说是木头的毛病,二少爷说是机器的毛病。俩人起初还隔着机器顶嘴,后来谁也不说话了。大路把机器拆散,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他不让别人动手。我动手他也不让。少奶奶动手时,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少奶奶藕一样的白胳膊很快沾满了油,但她gān得很认真,这样一来问题显得更严重了。还是不行。机器装好之后,突突一转,飞出来的还是碎片。大路再把机器拆散,不紧不慢的,他看着少奶奶的时候,眼神儿里有一个意思:他没有办法了,他只有把自己也当个零件装上去了。

  少奶奶擦零件像绣花一样仔细。她不像男人们那样愁眉苦脸,她手上gān着活,还忘不了盼咐五铃儿给大家斟水,让我给路先生和二少爷扇扇子。我看出她操心的不是机器,她操心的是他丈夫。

  二少爷眼看要垮了。

  他给公社的人放了假,自己像个鬼魂在木头堆里转。试机器的时候,机器还没动,他的脸先白了,当着别人的面往院子外面躲。机器一停,他隔好长时间才露面,看脸色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他还自己跟自己嘟嚷什么。

  吓得别人不敢跟他说话。

  少奶奶说:耳朵,你耳朵会动,动一个让我们看看。光汉,快看耳朵。

  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我使出最大的本事,让两只耳朵前后动,然后让一只耳朵动,再让另一只耳朵动。少奶奶快活地大笑,只有五铃儿跟着她笑。路先生连头都不抬。二少爷看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早就不动了,他还盯着看。他说;我没想到。

  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他指的是别的事。

  这一下少奶奶也不笑了。

  我让耳朵跳舞她也不会笑了。

  她本来就不想笑。

  二少爷恍恍惚惚,整天缩着脖子,好像等着老天掉下来砸他。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朝旁边一蹦,不知道是绕开地上的蚂蚁还是躲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少奶奶很着急,没显在脸上,都显在眼睛里边。除了着急,她还有点儿害怕。她可能害怕生出自己料不到的事情。

  总算有一天,二少爷没影儿了。

  他天不亮就出了少奶奶的房,以为他在角院里蹈哒,迟迟不回来,又以为他赶早去了古粮仓。我和大路赶到那儿做活,没见他,还以为他到山上蹈跳去了口少奶奶领着人送饭,知道他一直没露面,这才觉出大事不好。让公社的人分头去找,没有。

  问守路的家丁,二少爷是不是去了柳镇,也没有。天黑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少奶奶让炳爷领着,把事情告诉了曹老爷。

  大少爷不在,他去县城察看曹家开的店铺。

  我以为曹老爷会跳起来,不是大哭就是大骂,可是他没有。

  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样子很倦,话都懒得说。茶几上的油灯笼着他的脸,看不出是发愁还是伤心。

  他说:没出息,成了家也不让人省心。

  又说:他从小就喜欢躲躲藏藏,你越找他他越不肯出来,gān脆不用理他。你们愿意找就找找,这事就不用跟太太说了。

  正说着,听到风声的太太来了。

  少奶奶给她行丰l问安。

  太太不吭气。她禁食过后,又在禁语,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说话。这样子我们很熟。她每年都要这么来一回。机灵的炳爷朝我努努嘴,我连忙把一个毡垫放在少奶奶前边。少奶奶想了想,给太太跪下了。

  太太流了眼泪。

  少奶奶说:都怪我,我跟着他就好了。

  太太用手指指着少奶奶的脸。

  少奶奶盯着那根手指。

  太太嘴里含的玉石掉了下来。她每次禁语都含着它。圆圆的,绿绿的,像个鸟蛋,掉在厅堂的方砖上弹出老远。我追过去想帮着拾,让太太喝住了。

  她说:别动。

  然后说:他回不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她舌头很硬,哗哗地流着眼泪。少奶奶点点头,站起来,给老爷和太太行过礼,转身朝外走。太太的女仆把石头捡起来,用绢子擦擦。太太张大了嘴,女仆很小心地把石头压在她舌头上。

  这么做的时候,太太的眼泪还在流,可能是后悔自己说话了。

  老爷在旁边坐着,很安稳。

  老人家知道儿子出不了事。知子莫若父么。不管是逃亡还是投水,老爷都知道光汉少爷绝对没有那份儿胆量。二少爷要有那份胆量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

  那天夜里,炳爷领着半个镇子的佃民到山上去找二少爷,大路和少奶奶也去了。我没去。我去了柳镇,’翻过琼岭的时候,我看见盆地里到处是火把束子。

  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像给二少爷招魂口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她喊着光汉光汉,嗓子都哑了。

  二少爷就是死人也该听到了。

  老福居说没看到派少爷。我担心二少爷搭’卜水的客船。老福居说:巡防营封河了,他搭什么船?他是杀了人还是劫了道,往下水跑什么?换了我,花那么多钱买机器雇人,一根火柴也造不出,我就扎到乌河里呛死完事,活着现什么眼w我摸着黑往榆镇赶,看到让月光照着的乌河里鼓着一块一块发白的石头,觉着不定哪块石头会动起来,变成二少爷泡大的身子。

  那么多人都想到了他的死。

  不为别的。

  就为他身上不吉利的味儿太凶了。

  我夭亮赶回愉镇口不知道少奶奶什么时候从山上回来的,我走进角院,见她在廊亭里坐着,五铃儿伏在她旁边打磕睡。我绕到她跟前,告诉她柳镇的情况。她问我脑门儿上青一块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在路上摔的。她要再多问一句,我就要哭了。幸亏她间起了别的事。

  她说:耳朵,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要瞒我。

  我头一次看她脸上这么暗,灰巴巴的。

  她说:没成亲的时候,光汉少爷做事做人是不是很怪?他有多少古怪的地方,你都告诉我。

  我说:少爷没病l话一出口,我知道说得不对,不该这么说。少奶奶的眼睛眯起来,睫毛把眼窝都盖住了。

  她说:我没问你他有病没病。我问你他身上古怪的地方。你想说么?

  我不想说。

  她看着我,把我看软了。

  我看看五铃儿。

  少奶奶把五铃儿支走。我说出了二少爷古怪的地方,包括他配药面和吊脖子的丑事。这些事我跟老爷都没说过。少奶奶听着听着,落了眼泪。

  我把自己的心掏空了。

  我说;少爷是好人。

  她说:我知道。

  她想笑笑,可眼泪止不住厂。

  她说:他本来不想成亲,是吧?

  我说:不是j他是害怕。

  她说:他怕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少奶奶捂着嘴哭起来了。

  我平生办了不少傻事。有些傻事过后想想并不傻,只有这件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头。不单单是蠢,有一些很糊徐的东西藏在里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跟挑拨没有关系。跟趁火打劫更没关系!

  我是奴才。

  我闹不清自己想gān什么口明明看见少奶奶掉丫眼泪,我还不闭嘴,把知道的全说了。在少奶奶眼里我是什么模样?我是怕二少爷古怪的事情做得太少吧?

  我可能把二少爷当个死人厂o-这样说得通么?

  真蠢。

  第十八章

  二少爷第三天午饭的时候回到偷镇了。早晨,大路让我把公社的人全都招呼到古粮仓,领着大伙把河湾里的木头码到岸上来。从乌河上游漂来了一棵白毛杨,大腿粗细,过一会儿又漂来一棵。一共漂来五棵。大路在河岸上看了一会儿,跳起来,指着杨树说:曹l曹卫午饭的时候,大伙跟少奶奶讲着杨树的事,二少爷从粮仓的豁口那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又脏又累,眨巴着眼,像受了惊吓。他谁也不看,跟大路咕噜了一句就昏倒了,脑袋咚一下碰在木轨上。

  我们把他抬到凉快的地方。少奶奶一直抱着他的头。他的样子跟柳镇码头上的饥民差不多,腮帮子深深地陷进去,嘴唇上全是燎泡。

  大路朝二少爷的脸chuī口哨扫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可是少奶奶脸上没有表情。她老摸二少爷的脸,好像不摸就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大路走开,跟到机器后边点了一支雪茄,看着抱在一起的少奶奶和二少爷。

  我说:大路!

  他吓了一跳。

  我说:背?

  他说:背l他明白了我的手势。我让他们帮助少奶奶把二少爷扶起来,我一猫腰,二少爷就压在我的背上了。我心里有愧。他压着我能让我舒服一点儿。二少爷睡了一天一夜。这段时间,大路领着人弄出了白白的火柴梗,用药水泡,在供房里烘,一根一根成了象牙做的东西。我带回角院一把,让五铃儿放在二少爷的枕头边上。我间五铃儿,他看见以后说什么了了五铃儿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每一根梗子都册断了,傻子一样看木头茬儿。少奶奶在旁边掉眼泪。五铃儿说:少奶奶心疼二少爷呢!

  这都是我造的孽吧?

  多嘴的奴才不是好奴才。

  泼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想想看,一根一根解火柴,这样子有什么?孩子气罢了。可你知道了一些底细,这样子就不对了,就含了毛病了。毁了二少爷的,是命i让少奶奶有了新眼光的,是我里二少爷动动手指头都在少奶奶的注意中,我对不起他们谁?我对不起他们俩了i我到现在也这么看。

  教训只有一个,你最喜欢的人求你bī你说实话,只要你觉得划不来,你就对他们说谎。有时候,不说谎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觉得呢?

  学着说点儿瞎话吧。

  巡防营封着苍河的码头,水路不通。在外边收完了帐的大少爷,一直回不了榆镇。他的妾等不到他回来就临产了。我们隔着墙听到孩子的哭声,我说,又是个丫头片子,炳爷揍了我一巴掌,我不说了。果然是个女儿。炳爷事后总拿眼斜我,好像那丫头不是娘们儿生的,是从我嘴里爬出来的。右角院的门锁打开,把孩子抱给老爷太大看过,再锁回去。曹老爷心情还好,还给女孩起了名,可是那把大锁证明了他的不痛快。他不大计较这些身外之事,可八个孙女对谁都是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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