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丢丢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惟一起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仍有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了蓝色衣裙回到半月楼的,只记得那个难忘的早晨她推开半月楼的门时,听到了悄悄的呼唤。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丢丢。丢丢走过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炉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月食了!当墙壁发出震颤,丢丢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这半轮月亮,她浑身颤抖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入的瞬间,悄悄飞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飞得那么的自由,làng漫,在一片绚丽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

  丢丢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的右腿不见了。守侯在她病chuáng旁的,除了齐耶夫,还有柳安群。齐耶夫的眼睛红肿着,柳安群的嘴唇则颤抖着。他们都想跟她说点安慰话,可谁也没说出口。丢丢没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时,推土机司机拨叫了120急救电话,她被送进的这家医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当丢丢被抬到急救室,他认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时,柳安群的眼睛湿了。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她的右腿必须截肢,由柳安群执刀手术。事后柳安群跟丢丢说,他本想推脱身体不适,由别人来做这个手术,但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摩她的腿了,就进了手术室。当他锯着她的腿时,想起他们在一起曾有的快乐,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说自己那个时刻多么希望丢丢的腿是月宫中的桂花树啊,那样谁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会立刻生长出来!正是这句话,把丢丢对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扫而空,她能坦然面对他关切的目光了。

  丢丢住院的日子,齐耶夫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时间腾出来陪伴妻子。尽管丢丢一再跟他说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可是齐耶夫一看到丢丢的残肢,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憎恨自己。如果搬迁的前夜他不讲他和罗琴科娃的故事,也许丢丢就不会在绝望中返回半月楼,要做一回起舞的蓝蜻蜓。如果丢丢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会有光明了。

  齐耶夫不再去找罗琴科娃,对她除了一份怜惜外,再也没有那种爱到深处的锥心刻骨的思念。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爱丢丢。丢丢的根扎在这里,这里也就是他的故土了。

  丢丢出院后,王来惠要接丢丢去她那里,丢丢没有反对。丢丢说,我从小就是在道外学会走路的,现在我又得练习走路了,还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样,走路会走得好。果然,丢丢在父母和哥哥曾经走过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来,学会了拄着拐走路。她去松花江畔看落日,去夜市听市井的喧闹之声。齐耶夫为了齐小毛上学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岗租住的房子里,但每隔一两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丢丢,用食盒提着他jīng心为她做的饭菜。由于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岗、道里和道外,齐耶夫两鬓苍苍,头发也掉了多半,日渐消瘦。丢丢心疼他,让他辞了红莓西餐店的工作,可齐耶夫说他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年初,龙飘花园竣工后,齐耶夫悄悄贷了一笔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调换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楼正对着丁香园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气息将是一股看不见的线,会拴住丢丢的心。他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最着意装饰的就是对着丁香园的阳台。他为阳台贴了紫罗兰色的墙纸,安上了羊皮吊灯和蛋青色的窗帘,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开的时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样,享受chūn天的美好。

  起舞(31)

  齐耶夫在初冬时和齐小毛搬回了龙飘花园。他们安置好了,这才接丢丢回家。丢丢回家的那天,是个飘雪的日子。从道外到南岗,处处塞车。驾车的王来惠不停地对丢丢说,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儿,觉得它没有过去的老八杂好,千万告诉我,咱把房子卖了,再找别的地方!人活着,可千万别憋屈着!齐耶夫说,丢丢会喜欢新家的,家的阳台下面,就是丁香园啊。

  汽车裹挟着雪尘,终于到了龙飘花园。在入口处,丢丢让王来惠把车停下,说她想步行回家。王来惠理解丢丢的心情,她在掉转车头回返的时候,摇下车窗,大声对丢丢说,雪大路滑,千万小心啊。

  丢丢拄着拐,在齐耶夫的陪伴下,走进龙飘花园。那四幢屹立在马家沟河畔呈波làng形散开的大楼,在飞雪的萦绕下,就像四只要飞向天空的苍鹰,是那么的雄健!就是它们,使老八杂那些破败的房屋如乌云般散去。丢丢站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怔了一刻,这才跟着齐耶夫缓缓朝前走去。jú花座与玫瑰座之间,是二层的会所,而过了玫瑰座,就是金字塔形的游泳馆。再向前,是健身娱乐的场所: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等,它们周围,环绕着橘huáng色的回廊和凉亭,里面设有石桌和石凳。再向前,就是让丢丢怦然心动的丁香座了。远远地看见那片丁香,丢丢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很想哭。齐耶夫知道丢丢伤感,想让她平复一下心境,便对她说,歇一下再走吧。丢丢答应着,停下来,回转身,看着通向大门的宽敞的路。路上行驶着的,都是漂亮的私家车。但在这些车辆中,有一辆三轮车,正迎着风雪,从jú花座向大门艰难地蠕动着!从蹬车人的背影可以看得出来,那是卖鱼肠粥的彭嘉许啊。丢丢一阵辛酸,赶紧低下头,看脚下的雪。她留在雪地上的两行脚印并不对称,因为一行是足迹,另一行是拐杖对大地的敲击!人的脚印像葫芦,而拐杖的印痕如同鹿蹄窝,是那么的好看。丢丢目送着那辆三轮车出了大门,然后转身,继续向前。当他们走到丁香园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个两三岁左右的男孩从丁香座走出来。老人戴着黑色的毡帽,男孩则戴着红色的绒球帽。老人边走边逗引男孩:丢丢啦,给爷爷丢一个!丢丢啦,给爷爷丢一个!男孩立刻挤眉弄眼、噘嘴耸鼻的,做出“丢丢”的怪相,老人乐呵呵地夸赞:啊,丢得好,丢得好!

  这对爷孙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让丢丢快乐地笑起来。齐耶夫握住丢丢的手,也跟着笑起来。不过他笑着笑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撒开丢丢的手,弯下腰,吐出几口血痰!丢丢看着白雪地上那几点鲜红的痰迹,吓得瑟瑟发抖。齐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牵起丢丢的手,柔声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欢水果,特意让雪花为你搭了个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让我撒上几颗红草莓,迎你回家啊。

  百雀林(1)

  周明瓦小的时候,家住永望村。他爷爷会口技,既能学猪马牛羊的叫声,也能模仿鸟儿的歌唱,他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蔫头蔫脑的,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他九岁时,爷爷死了。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呵欠,而且害渴,水瓢不离手,夜夜尿炕,气得他妈让他睡光炕,说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为了让儿子打起jīng神,时常给他学几声鸟叫,可明瓦嫌那声不如爷爷发出的好,总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开后,就躺在草地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太阳丢了,羊也丢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还得找他。冬天他去捡粪,每每看到游dàng着的牲畜就会尾随着,村里人问他这是做什么?明瓦并不搭腔,只是撇着嘴,用粪铲指向牲畜的粪门,好像一个警察已把凶犯bī进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的母亲见明瓦不爱说话,但凡家中短缺了什么,需要向邻里借助的,她就打发明瓦去。

  有一回,后院的张二婶正在灯下补裤子,明瓦来了。他瑟缩着进了门后,对张二婶轻声细气地说:“没亮了。”

  张二婶问:“要火柴?”

  明瓦摇摇头。

  张二婶又问:“要洋蜡?”

  明瓦点了点头。

  张二婶叹了口气,取了一包蜡给他。

  还有一回,明瓦的母亲炖鸭子,发现家中没了大料,让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几颗。明瓦进了伍家后,倚着门框,抽着嘴角说:“没味了。”

  伍家媳妇问:“要咸盐?”

  明瓦摇头。

  又问:“要醋?”

  他还是摇头。

  伍家媳妇见他不吭气,只能一样样地猜,当她说到“大料”时,明瓦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水银泻地似的,歪倒在门槛上。

  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车的车胎亏气了,明瓦到许守林家借气管子,也就是充气筒。

  那是冬天,明瓦抄着袖子,流着鼻涕,脸冻白了,他进了许家后打了一串寒战,然后凄凉地说:“没气了。”

  许守林吓坏了,以为周巾死了,明瓦是来报丧的。他颤着声问明瓦:“你爸?”

  明瓦摇头。

  “你妈?”许守林又问。

  明瓦还是摇头。

  “你哥你姐?”

  明瓦仍是摇头,急得直跺脚。

  许守林把周家的人问了个遍,这才明白没气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车了。他拿着气管子递给明瓦的时候,明瓦已是满头大汗。

  明瓦借东西总是这样,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永望村的人都觉得这孩子的脑子怪。因为他借东西时爱用“没”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小没”。

  小没十一岁时进城了。

  那年秋天,小没的妈妈文chūn约了伍家媳妇和许守林的老婆,赶着马车,一同进城卖秋菜去。那时刚刚时兴烫头,三个女人赚了点钱,心下高兴,便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谁知她们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耻笑。有人说她们像抱窝的老母jī,有人说她们像旧时代拉客的jì女,还有人说她们是从山中跑出来的妖怪。许守林脾气大,他操起剪子,不由分说地把老婆的头发剪了,说是除掉那些曲曲弯弯的头发,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妇bào打了一顿,夜晚时把她拖到羊圈,说是她这做派,跟绵羊是一族的,应该跟它们睡在一起。周巾和文chūn素来恩爱,两口子从不红脸,但这次文chūn把周巾惹恼了,他气得不和文chūn睡一个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chūn端着一盆洗脚水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叫了一声“妖jīng”,举起烛台,撇向文chūn。那烛台是铁的,它正砸在文chūn的太阳xué上。蜡烛灭了,周巾在黑暗中听见妻子开始还能哼哼几声,后来无声无息了。周巾吓坏了,他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文chūn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那些卷发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一片妖娆的火烧云。周巾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烛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话,不是被枪毙,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周巾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周明斋十七,独女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门去了,明斋和明瓦在后屋拔饭豆。周巾很想去跟两个儿子道别,但又怕他们知道真相后,哭号起来,左邻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别想脱身了。周巾收拾了两套衣裳,连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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