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嫉妒_张悦然【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小学时,邻居的小伙伴转学到了上海,下一个暑假他回来的时候继续跟我们一起打弹子,但是他满口的"上海话"让我们觉得很古怪,这是我们这一群孩子第一次知道原来"上海"和"我们这儿"真的是有区别的。我们挑衅地质问他:"你的发音软绵绵的,就像个娘娘腔!"他抓抓脑袋没有理睬我们,于是我们继续问他到底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房间小,人特别多,他们走路都很快……没有拖拉机……"他想了半天以后告诉我们这些答案。

  我对他心怀嫉妒,那时我对上海的感觉,大约就像现在我对东京纽约巴黎的感觉是一样的,南京路上cháo水般的人流,通宵不灭的霓虹灯,外滩的钟声,坐在huáng浦江边喝咖啡谈恋爱的人,就像广告里说的"电视上常看到,但我从未抵达"。我知道我以后是要去上海的,为此我原谅了这个小伙伴满口软绵绵的陌生的上海话,我也原谅了高中时班主任的过分严厉,同学们的过分冷漠,我原谅他们,是因为我知道只要熬过这段黎明前的黑暗时期,我就能够离开我生活了十八年的乡下。我依旧怀念院子里的桑树,怀念过年时奶奶炖的老母jī汤,怀念静谧的长满杂草的街道,以及拥挤吵闹的小网吧,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是要去上海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上海吸引我的是什么,上海能够带给我的是什么。

  第17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2)

  高考结束后,我考进了一所上海的重点大学。叔本华说生活就像是钟摆,从一头的无聊来到另一头的痛苦。我没有想到这个大城市提醒着的是我的自卑,不是我的面貌如何粗鄙,而是我有一颗柔软而敏感的心。

  先是地铁,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坐地铁,是跟一个上海同学在一起。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去买票窗口买票,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被他看出来我从未坐过地铁。但是在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就过去了,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于是我被卡在了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两边的人如cháo水一般地没过我,而我的这个同学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我,这无动于衷的目光顿时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然后是寝室里同学们刚刚相熟起来的时候,有一天他们讨论起高中时代学农的事情。而"学农"对我来说是多么奇异的一个词语,我本身就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孩,当城里的孩子看到种在田里的棉花大惊小怪的时候,我怎么跟他们形容,我的童年就是在拖拉机开过的田埂间长大的。而一个同学说起他学农的那个农场,不就是我小时候天天上学时都要经过的么,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到我家隔壁的农场里来学农,满是兴奋地闻着傍晚焚烧树叶的气味,这是属于我童年记忆的秋天气味,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启齿跟他们说起这些,直到有人问我:"喂,你们是在哪里学农的?"我就假装拿着一个脸盆去水房里洗内裤了。

  但这一切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的口音,一天我向街边一位中年妇女询问一辆我要乘坐的公jiāo车站在哪儿时,我习惯性用本地话(上海郊区话)去表达我的诉求,询问了好几次,得到的反应却是那个妇女不耐烦地背过身,仿佛在说:一个乡下小孩!当时我非但口音很乡下,整个人的打扮也很乡下,布鞋,运动裤,小平头。

  我可以变换自己的发型,我可以去淮海路的专卖店里买跟他们一样的衣服,我可以听他们听的音乐,看他们看的电影,却没有办法改掉自己的口音。

  第18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3)

  说真的此前我一直以为我说的话是地道的上海话呢,这里面有一个误解,那就是我能听懂上海话,于是我就自然以为我说的也是上海话。有一次我还天真地教授一个江西同学如何说上海话,我记得我教他的是"龙虾"的发音,我们家那儿的本地发音"虾"是闭口音,我刚刚教了一句,就有一个同学突然跳出来反对说:"别误人子弟!"那个人跳到我跟我的"学生"中间说:"龙虾的虾,是这么念的,huo,嘴巴保持o字型。"就是这位纯正的上海同学纠正并阻止了我向那个江西同学的教导。天知道,他因此与我结下了梁子,我跟他在大学四年里都对着gān,抢女朋友,争当寝室长,明里暗里都说过对方坏话,有几次还差点动手。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在最初纠正了我的上海话?有时候我也这么怀疑自己。

  还有一次在朋友家里打牌,她家里刚刚装修完毕,而装修工人恰恰是我的同乡。当我们热切地讨论牌局时,她忽然转而向我描述装修工人是怎么说"我"这个字的,"浮浮浮",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拼命模仿我说"我"的时候的样子,然后告诉我:"他们说话的腔调就跟你一样!"我相信现在她一定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忘了,唯独我记得。很难说清楚当时的感受,笼统地说就是,难受。毕竟装修工人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群体,哪怕他们身上有值得骄傲的品质。

  现在我已经放弃了,我只能承认自己在语言方面毫无天赋。有时候我听到那些外地或者乡下背景的人勉qiáng说出洋泾浜的上海话,经常为他们觉得可惜,但这就是他们艰辛的蜕变。一次我遇见了一个从小在江苏长大的女孩,奇怪她的上海话说得那么好,她就回答我说:"你要敢说。"是啊,但我不敢说,我害怕,我太要面子,自尊,太敏感。反过来说,在人与人jiāo往中,一些人需要赢得友善,一些人需要赢得尊敬,但我并不认为在一个以上海人为核心的群体内,一个并不熟练掌握上海话的人却必须用上海话jiāo流,以图赢得友善或者尊敬两者之一,这种"献媚"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第19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4)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可以分辨出他们或者她们的影子来,哪怕在淮海路的人流中,在繁忙jiāo错的地铁线路中,在街边的星巴克里面,我还是可以分辨出那些人的影子。他们或许也有一个乡村式的童年,他们家的后院里也养着老母jī,他们操着各种口音从各种开着拖拉机的田埂间奔跑出来,然而现在他们把自己纷纷藏匿起来了,怀揣着大都市的梦想,把自己藏匿在大都市里,唯恐被发现,自己与那些城里的孩子有不一样的地方,不愿意张口说话,唯恐被戳穿,唯恐被人问起:"嘿,你是在哪里学农的?"他们没有学过农,他们从小就知道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们跟我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往那些繁华的都市里吸引,繁华,更繁华。我能够从人群中分辨出他们的影子,我与他们惺惺相惜。

  如今,为了获得心灵的平静,为了不再自我怀疑,为了没有心理上的厌恶,我始终拒绝说上海话,而让我觉得最坦然的一个群体,就是"新城市人"的群体,他们与我一样,在念大学的时候来到城市,在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坐上地铁,接着就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们说普通话,这对我们来说是何等美妙!

  我喜欢华丽的昂贵的衣服,我喜欢摄影棚里面的闪光灯,我喜欢涂抹在模特脸上和身体上的闪粉,为了这些,一切都可以忍耐。

  第20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1)

  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

  文/茉莉

  每次服装发布会结束以后,我总要坐在镜子前面花很长的时间卸厚厚的睫毛膏,卸妆水把眼泪弄出来,扯假睫毛的时候又会把真的睫毛也扯下来几根。刚才的我足够光鲜么,桃红色的miumiu皮鞋把脚后跟磨出了水泡,但是依然要死撑下去,这是攒了半年的钱买下来的,刚才我看到她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最后停在了鞋子上。这是走近她们的途径,这是成为她们中的一员的途径,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学会了这些。省吃俭用地买一双令她们感到眼睛发亮的鞋;用法语来念那些品牌的名字;住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喝咖啡要去指定的咖啡馆,因为那里可以买得到猫粪咖啡;尽情地嘲笑和讥讽那些穿过时坡跟鞋,背淘宝上买来的假香奈儿包的小白领们。

  物质上虚幻的丰盛让我感到暂时的安全,当我经过香奈儿橱窗外巨幅广告画的时候,迷惘感会充斥着我的内心。或许我想的是在小镇子上度过的岁月,我希望忘记这些,忘记那个会在冬天里穿两件高领毛衣来御寒的小镇女孩。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躲在没有电热毯的cháo湿被子里看安妮宝贝的时候,我就想着,我要跟她一样,我要去上海,去那个有二十四小时罗森的大都市。

  而现在离那只摆在橱窗里的香奈儿255包或许也已经不太远了吧。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舞台美术,毕业以后就在一个日系的杂志社里做服装编辑,留在了上海,在最热闹的地方租了间房子。

  从我家走出来,过一个路口就可以走到锦江迪生,往左拐走一站路便是恒隆广场,五分钟走到最常去吃夜宵的新旺茶餐厅,文艺青年和媒体编辑们常常聚会的咖啡馆就在隔壁弄堂里。爸爸妈妈在得知我毕业以后自己找房子住的时候,曾经很担心我的安全,我在电话里跟他们说:"我住在淮海路的隔壁。"他们就放心了。我刚刚念大学那会儿,妈妈来看我,她陪我逛过淮海路,但是哪怕是作为考上大学的奖励,她都始终没有舍得帮我买下橱窗里那条贝纳通的裙子,她知道淮海路很热闹,很昂贵。

  但是她不知道,我租下来的房子处于那无数条隐没于淮海路背后的弄堂里的一条。旧得不能再旧的老房子,楼下的厨房是公用的,木头楼梯又窄又破,现在基本都是以并没有便宜到哪里去的价格租给我这样的外乡人,大概是因为很多人像我们都觉得,这才是上海,王安忆《长恨歌》里的上海,局促,市民气,光鲜,虚荣。

  第21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2)

  搬家的第一天,我就在墙角发现了一只死老鼠,我觉得这仿佛就是一个下马威。

  十八岁之前我生活在江苏的一个小镇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根达斯,镇上只有一个K歌房,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也无非是跟表哥们逃课去打台球,一百块钱就可以到最好的餐馆里去海吃一顿。那个小镇唯一出名的地方大概就是有很多很多的洗头房。二十二岁以后我大学毕业继续呆在上海,破房子的房租花费了我一大半的工资,跟朋友们去唱歌,只能够去唱最便宜的午夜场。

  我的其他同事几乎都是上海小姑娘。第一次在办公室里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当我用家乡话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侧耳细听。后来有一天当我挂掉电话时,我的主任假装随意地跟我说:"以后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小一点。"我们的美容编辑却在旁边调侃说:"外地人讲话声音都很大的。"我当时差点就要拍桌子了,但是想想算了。因为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华丽的昂贵的衣服,我喜欢摄影棚里面的闪光灯,我喜欢涂抹在模特脸上和身体上的闪粉,为了这些,一切都可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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