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嫉妒_张悦然【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那个天天照顾父亲起居的女仆,在给死者蒙上白布的时候,忽然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表达了多年来对他的倾慕之情。哭声尖利,把苏槐吓坏了,她捂住刺痛的耳朵,逃出了房间。

  苏槐站在门口,看着仆人们拖着父亲肥胖的身体向院子里走,等到她们已经走出去很远,苏槐忽然追上,问,你们知道怎么能把这股难闻的气味弄掉吗?那个伤心的女仆回过头,无比怨恨地看了她一眼。

  整幢房子开始进行一次彻底性的大扫除。佣人们在阁楼上找到许多旧物,都搬到了院子里。苏槐童年穿的衣服,小学里的成绩册,泛huáng的合影,父亲舍不得丢弃,就把它们藏了起来。苏槐捡起一只红皮笔记本翻看。是小学时写的日记。作文课上老师念了别人的作文,她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看到要好的女朋友送给别人明信片,她愤怒得简直要冲上去把明信片撕个粉碎。新转来的那个女生很受欢迎,她的头发那么长,闪闪发亮,苏槐甚至有一种想要揪起她的头发一刀剪断的冲动。

  第66节:怪阿姨(4)

  苏槐觉得很奇妙,她过去一直认为文字的唯一用途是传授知识,像百科全书里面的一样。而这个小时候的自己,为了一些奇怪的事表现得那么愤怒或者悲伤。但是愤怒和悲伤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她完全体会不到。与此同时,那个暗恋着父亲的女仆来向苏槐辞行,说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意义?"苏槐觉得她的话很有趣。

  女佣看着她,忽然说:"小姐,您从来没有想过活着的意义吗?这样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有什么乐趣吗?"

  女佣走后,苏槐想着她的话,虽然并不能全部理解,但觉得很有道理。生活的确没什么意思,尤其是现在每天呼吸着散发臭味的空气,连进食的乐趣也失去了。书架上的书都看完了,父亲死后,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采购这些书。律师到岛上来拜访,讲给她听父亲的遗产有哪些,让她签署各种文件。还有许多过去父亲拿主意的事情,现在都要来问她。她觉得自己的空间被完全占据了,毫无自由可言。入睡之前,她又取出那红色小本子,对于这个完全陌生的童年时代,她充满了好奇,甚至有一种想要走近它的冲动。

  苏槐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她希望有人可以帮她找回那种叫做嫉妒的情感。就算因此送命,也觉得很值得。她虽然与常人大不相同,但有一点人类的共性她仍具有,就是总追逐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觉得它们是最好的。

  3.

  亨伯特忽然停了下来。说后来的故事他还没有收集全,明晚再讲。大家正听得入神,发现又是个没结尾的故事,不禁唏嘘一片。他每次都是这样,喜欢卖关子,一定要大家都央求他,才佯装勉qiáng地继续讲下去。

  第67节:怪阿姨(5)

  "真是个怪阿姨啊!"小维特喃喃地说。

  "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我最喜欢了,你继续讲下去嘛!"罗密欧说。

  "别磨蹭了,天一会儿就亮了。"鲁滨逊坐在滑板上,咕噜咕噜左右摇摆。

  "我真的还没收集完整呀,你们知道,故事的缜密性很重要。"亨伯特说。

  "得啦,又不是你自己的故事,还在这儿故弄玄虚,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来替他讲下去。"说话的是唐璜。他才加入不久,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戴着一副自认为很酷的蛤蟆墨镜,捡了一瓶老女人用的香水就狠狠地往身上喷,真让人受不了。我们还是更信赖亨伯特的权威性,宁可忍受听不到结尾的折磨,把故事留到明晚,于是不约而同地悬起脚,准备散去。这时候,唐璜不紧不慢地说:

  "嘿嘿,不瞒你们说,我和这个女人有那么一腿,所以她的故事,没有谁比我更清楚。"

  大家的脚又落回地上。唐璜要求和亨伯特换位置,亨伯特气咻咻地飘到保尔的旁边,唐璜在中间的位置坐定,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开始讲他的风流韵事。

  也许因为他不清楚我们讲故事的规则,又或者是有意冒犯,唐璜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无时不忘炫耀自己的男性魅力,以及他见识过多少不同的女人。当然,他的确有这样做的资本,因为这群人当中,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是处男,尤其是亨伯特,他二十五岁了,还是一个老处男。他这种炫耀,伤了在场每个人的自尊心,不过看在故事jīng彩的份上,我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完了故事,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不过呢,在记录的时候,我还是必须秉承过去诸位兄长的优良传统,尽量剥除那些个人色彩的东西,专注于故事本身。好吧,忠诚的鹅毛笔,你来告诉大家,故事原本是怎么样的。

  第68节:怪阿姨(6)

  4.

  我第一次见苏槐,是去年冬天。她从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一路跟踪我来到家门口。我认出她是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里那个一直看我的女人。她问我,是否可以和她一起住。她长了一双细长的深绿色眼睛,轮廓分明,看起来很像混血。穿了一件价格不菲但是样式很土的裘皮大衣,看起来挺暖和的,可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当时,我刚被同居女友赶出来,好不容易找到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侍应的工作,租了这么一间又脏又臭的地下室,生活可能比现在还窘迫。这是我接受她的邀请的主要原因,不过肯定还有别的,她挺迷人的,有一点亨伯特没说错,她完全不像40岁的人。我搬去的当晚,她就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希望我能唤起她的嫉妒心。"因为我觉得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的好。但总还是希望在临死之前,体会一次嫉妒的感觉。"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安静地听完她的故事,非常绅士地问。

  "我会尽量让自己喜欢上你。而你要和其他女孩好,并且一定要让我看到,这样应该可以唤起我内心的嫉妒。据说情敌之间的嫉妒,是最深的。"而后,她又简单直接地说:

  "我死之后,会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我刚要答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

  "你为什么选我呢?"

  "我在那个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呆了一个晚上,看到很多女孩凑过来和你说话,好像都很喜欢你。"

  我听了很失望,还以为她是被我英俊的外表吸引呢,竟然是这样一个理由,天天混在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里,看人眼色,讨人欢心,当然是会有许多熟客和我搭讪。

  不过呢,天上掉下金币砸到我这样的好事儿,还真是头一遭,我又怎么能错过呢。于是我就和她拟定了一份合约,在同居期间如果她因嫉妒身亡,我将获得她的全部遗产。双方签字。我当然是因为钱,才答应了这件事的,不过很奇怪,听苏槐讲她过去的事的时候,会渐渐接受她的逻辑,觉得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也不觉得帮她求死有什么不妥。

  第69节:怪阿姨(7)

  为了进入一种亲密的男女关系,我建议苏槐和我做爱。做爱肯定能令她迅速爱上我,从前和我jiāo往的女孩们都是这么说的。苏槐同意了。不过说实话,那个场景真有些滑稽。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懵懂。身体僵挺,环住我的脖子,像一副套在我身上的刑具。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那种平静的置身事外的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是在观赏表演。她对疼痛的感受力很qiáng,我每次想要进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就本能地收缩,结实得像块石头,生硬地把我顶了回来。我这样折腾了一夜,才终于进去。她痛得尖叫起来,猛然把我从她的身上推了下来。

  若gān次后,她终于得到了快感,但仍旧面无表情,身体动也不动。我渐渐觉得,和她做爱,简直是一场考试。她像严厉的老师,对我的表现做出评价。

  "时间应该再长一些。"做完后,她挣脱我的怀抱,用纸巾擦拭着下身说。

  我辞去了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的工作,每天从早到晚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她恋爱,确切地说,是帮她进入恋爱的状态。我们看电影,但她不能理解其中的人情世故,没有耐心看完。常常是在邻座的女孩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出了放映厅。我们逛公园,她不喜欢白天去,摇篮车里小孩的哭声,让她无法忍受。于是我们深夜去。她很开心,和我说着空气中的香气是来自哪几种花的,蟾蜍的叫声具体是从什么位置传来的。她喜欢跑步,围着公园跑三圈仍是觉得不过瘾,我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坐在长椅上休息,等她回来。有几次她跑得太专注了,不想停下来,就一路跑回了家,忘了我还在公园里等。连我引以为豪的厨艺,她也无法欣赏。她简直是个食草动物,只喜欢生吃一些蔬菜和水果,细细品味植物天然的味道。

  第70节:怪阿姨(8)

  我充满了挫败感,非常严厉地警告她:我所做的事你必须配合,不然所有努力都是白费,你永远也没办法感觉到爱和嫉妒。她点点头。后来再去看爱情电影,她再也不提前离席,qiáng迫自己坐在位子上,但还是有好几次睡着了。去公园,不许跑,而是牵着手和我一起散步。她倒是可以做到,但我必须忍受听她说那些花草蚱蜢的事,循着某种她认为奇怪的香味钻进灌木丛里寻找。她依然无法吃肉和甜食,吃了就会呕吐。但经过锻炼,苏槐已经可以吃辛辣的食物,因为她从中获得了一种咀嚼辣椒种的乐趣。每天起chuáng后亲吻,当然我要先刷牙,轻微的口气就让她无法忍受。晚上相拥入睡,这种长久的肢体接触让她烦恼,在忍受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后,终于有了好转。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个无助的小孩,对于这个世界的法则不能理解,却必须让自己适应。那种笨拙的认真让人觉得可怜。

  两个月后,我决定引入情敌的角色,我们的爱情实在进展很慢,这种生活简直令人窒息。我重返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不费chuī灰之力,就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把她灌得半醉,带回了家。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爱,我故意把杯子摔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苏槐果然闻声走出来。她看到这一场景,没有任何惊讶,从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观看我们做爱。女孩蒙蒙地睁开眼睛,立刻惊呼起来:她是谁啊?我扳过女孩的脸用雨点般的亲吻堵住她的嘴,她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抓破了我的脸,从身下逃开,挥手又给我一个耳光。那个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妇女一定吓倒了她。她认为我们要么是串通好了想要谋害她,要么就是有什么古怪的性癖好。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套上衣服,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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