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_张悦然【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着的头发一直垂到地板,视野里只有眼前的一小块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天亮吗?

璟是在等那个穿着温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门边,一直等到天亮,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雾。仍旧穿着夏天的单衣,三天没有吃东西,这样的冷。璟攥着一把钱穿过学校门前的马路。对面的小食摊刚刚开始做生意。她买了一碗糯米粥给自己。糯米粥还很滚烫就被她喝下去。喉咙被烫得生疼,可是已经无法顾及。只是想着要暖和。喝下去,却仍旧觉得寒冷。不想离开。于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旧无法说服自己离开。无法让自己站起来,走进茫茫的雾里,回到陌生的校园。又要了一碗粥,没有停顿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发条,喝着喝着忽然发现碗里落进了水滴,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对自己是多么失望,原来连三天都不能坚持,又坐在这里放任自己。

璟跌跌撞撞地从凳子上起身,穿越马路,回到学校。她神色匆忙地返回寝室。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寝室里空dàngdàng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缩在门后面的角落里,像曾经的每个bào食之后的清晨那样。璟抱着膝盖,轻轻地抽泣。忽然有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她像是得到了解救的绳索一般伸出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哽咽着说道:

“小卓,别走。”

这就是璟对优弥说的第一句话。优弥后来说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一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浣熊。”优弥gāngān脆脆地这样描述,可是她不知道从小受尽嘲笑的璟,多么讨厌“熊”这样的词。

有关优弥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走近了璟,那么轻易地做了她的朋友,璟一直不能想明白。因为她完全不是璟喜欢的一类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带着祥光的姑娘,像是携着拯救璟的使命抵达了她这里。

优弥俯下身子,拍了拍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璟的肩膀。那天优弥穿着rǔ白色的风衣。璟记得她青黑色明亮的眼瞳。她就像那整夜不会熄灭的路灯,不遗余力地把光和热送给璟。

那天优弥也没有去上课,躲在上铺吃一包番茄味道的薯片,看着叫做《双星奇缘》的少女漫画。然后她就看到璟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璟苍白着脸,剧烈地喘息。优弥刚要她和说话,却看到她跑到门后面,坐下,抱着膝盖埋下头去。于是优弥吮了一下咸乎乎的手指,从上铺跳下来,走过来拍拍璟。璟头也没有抬,只是紧紧抓住优弥的手臂,喃喃地说:

“小卓,别走。”

然后璟听到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声问道:

“小卓是谁?”

17

起先璟对于优弥是很抗拒的态度。因为优弥一看就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瘦弱并且思想简单,显得有些幼稚胆怯。优弥的说话声音有一点轻微的发嗲,让璟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璟并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只是借口胃痛不去上课了。

“你有胃病吗?”优弥果然有着小孩子的纯澈,她好似亦看不出璟不喜欢她,仍旧凑上去问。

璟不回答,从地上站起来,坐到chuáng上去。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在地上的可怜相。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壮。”优弥眼睛直直地看着璟。她的话也许毫无恶意,但是它还是直接戳伤了璟。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决定不去理会这样的人,就从chuáng头拿起一本带来的小说杂志翻阅。

不过那之后大约一周总有一两个早晨,璟因为饥饿太久,总要爆发一次bào食,然后便不能去上课。优弥旷课也是常事,所以寝室里就只有璟和她两个人。璟从不主动对她说话,她亦不喜欢理睬璟。她在看书,璟也在看书。

优弥喜欢放非常庸常的流行歌曲,喜欢的亦都是一些柔柔和和的女子歌手,唱的是为赋新辞qiáng说愁的情歌。璟自是厌恶这样的音乐,因为这让她想起她妈妈。曼便喜欢在客厅里放这样的歌,然后慵懒地chuī着头发或者涂抹着指甲。在璟看来,这是一群对生活毫无深刻追求,喜欢享乐的简单女子的象征。

优弥喜欢穿淡色的衣服,浅huáng,淡粉,豆绿。她是那么瘦,只有头很大,身体都是gān瘪的,好像尚未发育一样。因为身体的过分纤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璟甚至怀疑,她那些粉粉的衣服都是童装。总之,优弥给璟的整体感觉就是非常无力。璟不觉得她能够思索深刻的事,或者帮上别人重要的忙。璟又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矮小瘦弱的毫无力量的姑娘,会成为一个对她至为重要的人呢?

那段日子璟一直处于和食物的战争中。她总是连续几天不吃什么东西,只吃少许水果,然后在三两天之后就会爆发一场bào食。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璟被折磨得jīng疲力竭,却丝毫没有瘦下来的迹象。只是jīng神萎靡,脑子一团糟,不能思考。上课的时候亦不能专注,忽然想到陆叔叔和小卓,就会疼得掉下眼泪来。

一周过去了,小卓第一次来看璟。他买了璟最喜欢的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放在jīng致的盒子里,粉红色的盒子又系了淡雪青色的缎带,打着亲切的蝴蝶结。他还带了新的小说以及童话期刊给璟。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却不让璟当着他拆开,一定要晚些等他走了才许她拆。他说,他爸爸有事走不开,要小卓代为问候。璟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小卓坐在璟的chuáng边,低声问她,小姐姐,你好不好?你好不好?璟看着他,觉得他又长高了,这一年,小卓的个子一直在疯长,细细的脖子撑着大大的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小孩模样。璟送他到门口,回身就看到优弥靠在窗边认真地看着自己,璟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笑。

璟不睬优弥,一个人一口气跑到校园西北角的树林里去。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木头盒子,打开来,就看到一个石膏小人头。石膏小人头有圆圆的脸,梳着长长的头发,眼睛深深的,嘴唇上翘,带着一个略带骄傲的微笑。小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天蓝色的小纸条。打开,小卓在上面写道:

小姐姐,我开始学习雕塑。第一次雕刻人物肖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雕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卓

眼睛里又起了雾。看着这个石膏小人,月光下她闪着淡淡的白色和光。她是多么骄傲和高贵啊。可她是璟吗?石膏小人一直被璟带在身上,一直到后来被璟失手打碎。当璟捡起它的时候,它已经碎了,从头颈那里断裂开。璟立刻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面人。面人米老鼠也没有了头颅。连它们也不能长伴她,和她在一起的命运就是夭折。

璟对优弥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操场。璟为了让自己尽快瘦下来,开始疯狂地跑步。晚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璟放下手上的功课,穿上跑鞋独自来到操场开始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喘不上气来,倚在一棵树上,仿佛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然后她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有时候发呆的眼睛里会慢慢涌上来泪水。她害怕自己过于麻木,就会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在空旷的树林里,如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她多年的压抑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得以释放。这个九月末的夜晚下了非常大的雨,可是璟告诉自己不能中止跑步。她非常了解自己,她鼓足了气做一件事情,就必须用所有的力量维系下去,不间断,倘使中间突兀地打断或者改变了,她便会丢失了那份珍贵的力气,也许再也站不起来。就好像在她的日记本被撕毁之后,她很久很久都不能提起笔。对于这件事心中存有惶恐了,再也不能那么自然地做下去。所以璟令自己必须去跑,尽管下了大雨。璟冒着大雨去了操场。到达操场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雨水蒙住了眼睛,她已经看不清前路,可是仍旧跑。满世界只能听到哗哗的雨声,啪啦啪啦地打在叶子和泥土上,植物发出轻轻的呻吟和动摇。璟只是跑,身子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

“喂!喂!”

璟回过头去。是优弥。她撑着一把伞,在后面追着璟跑。璟看到她有点惊讶,步子稍微慢了一点,她跟了上来:

“下那么大雨,还跑什么啊!”优弥皱着眉头对着璟说。璟本是可以停下来的,可是她知道停下来今天的跑步任务就没有完成,然而她必须完成,每天都竭尽全力做完,才会心安。所以她仍是不肯停下来。优弥就一直这么追着璟“喂,喂”地在后面叫着。她们就是这样,一人跑一人追地跑了很多圈,璟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回身去看,优弥却还好,仍旧“喂,喂”地叫。

璟站定了,看着优弥。优弥全身也都湿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伞。身上穿着的藕荷色毛衣黏糊糊地塌在身上。她也站住,把伞给璟撑上。接着她把鞋子从脚上拉下来,倒过来,控gān里面的水。她穿好鞋子才对璟说:

“怎么那么拗的人哪!下那么大雨还非要跑,让人家追着你满操场地跑,你觉得很有趣吗?”璟仍旧不说话。优弥就继续说:

“喂,你也看在人家跟着你跑了那么久的分上,说句话吧。”优弥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充满少女的无限娇憨。

璟便动容了,对她开口说:

“你跟我来做什么?”

“早知道你跑步,有几个晚上偷偷跟着你来看过呢。不过今天下那么大的雨,我说,你就不能停一停吗?”

“不想停。”

“哦,好吧。”优弥点点头。

“走吧。”璟说。

“喂,我觉得你跑步姿势很有问题,这样跑很累的,应该这样跑——”优弥说着,立刻把手中的伞递到璟的手里,然后摆出跑步的姿势,向前跑了三两步。璟看着她,默不做声。

“你不要不相信我呢,我初中的时候可是田径队的,动作绝对标准的。”优弥不无得意地说。

“是吗。”璟应了一句,想想她刚才陪自己跑那么久,却看起来很轻松,原来如此。

“以后我陪你跑吧,我教给你。”

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和优弥走回寝室。

第二天优弥感冒了,璟递给她两片感冒药。她摇头,说从来不吃药,抵抗两天就好啦。

但这些并不是真正使她们亲近的原因。当璟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改变。可是有一天璟偶然间发现,优弥手里拿着的书也是丛微的。她惊讶得不得了。璟走过去,优弥的位置靠着窗,窗外在下bào雨,洁白的闪电频频送来猝然的、刺眼的qiáng光,照亮了一些璟从前看不到的细节:她的鼻子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是生机勃勃的蒲公英种子,活泼地在她的皮肤上散落开,这是一种未开启的能量的暗示。她的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反而变得明艳而富有光泽,那是幽蓝色的肌肤,璟看到的仿佛是一面无波的湖水。

有扇门打开了,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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