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因爱之名_张悦然【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但是我,我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这个世界一直善待于我,周围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惧,因为那是她自己的恐惧,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够把她的恐惧也遗传给我,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这些。

  有谁不想与自己的妈妈亲密地在一起呢,可是yīn影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好远。我希望的是,她放下她手里的酒jīng棉花,与我一起到海边去吃一次海鲜排档,在那些脏兮兮的地方,chuīchuī海风,喝喝啤酒,我想告诉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乐,有很多很多的微笑,还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诉她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驱散,她心里的那块yīn影。

  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依然会讲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虽然我们或许根本就忘记了他们曾经也与我们一样,年少,迷惘,因为从我们出生的时候起,他们仿佛就已经是那样的大人了。

  第25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1)

  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鲤编辑部整理

  丁丽洁 出版社编辑

  陈家渡27号门前的小巷,我的父亲从这里走出去,抱着他的课本,走下几个台阶,去到不远处的小学念书。那所小学是由一座破败的寺庙改建的,尽管简陋,却也有课间餐提供。每天上午两节课后,父亲用搪瓷杯子盛来课间餐的豆浆,小跑着送回家来给他的奶奶,然后再回去继续念书。我父亲三年级的时候拥有了他人生中第一双回力牌网球鞋,十分结实,他很喜欢。比起夏天光脚跑在这条小巷子里要欢呼雀跃得多。在此之前的夏天,他们兄弟好几个人都只能光脚在门口撒野。穿了一个chūn天的鞋子,光脚触地的时候,是非常疼痛难以继续的,并且有突然bào露的微微羞耻。于是他们就把脚丫子在地上来回蹭上几下,一溜烟就地跑开了。

  陈家渡27号的老房子里有一间幽暗的堂屋。每年暑假,返校的早晨,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就会趴在那张乌黑油腻的八仙桌上飞快地补着暑假作业。桌子中间放着一锅泡饭,并放在一脸盆水里。他们少年时代的夏天总是这样匆忙而欢腾。在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把竹chuáng搬出来乘风凉。他们把竹chuáng首尾连结起来,像表演武侠里的轻功一样在上面追逐打闹。时常跑着跑着,某家的竹chuáng就坍塌了,以沉闷的响声宣告一个夜晚狂欢的结束。

  周嘉宁 作家

  前段时间与爸爸通E-mail的时候,他写给我一段话,关于很早很早以前发生在我们家弄堂里的事,我想那时他还是个小孩。我的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现在是个文艺中老年,其实那天我看到他写的这段话的时候,哭了一会儿,他是这样写的:

  "我小时候一直和外婆住在二楼的亭子间里。对面三楼有一家人,一个白发的老太和两个女儿。老太太每星期天要去做礼拜,听说是礼拜堂唱诗班的。我去三楼晒台晾东西,总看到她坐在摇椅里静静地看书,腿上总是盖一条毛毯,很少看到她出门。她的两个女儿听说都在音乐学院,一个是弹钢琴的,一个是拉小提琴的,我住在亭子间里经常能听到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真是太好听了,大概是巴赫的音乐吧。

  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好听的琴声中断了,我知道那个时候巴赫的音乐是不能听的。弄堂里有一阵子气氛很紧张,说要开始抄家了,说来抄家的人都很凶,要砸东西的,要用皮带抽人的,还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砖。我心里想老太太家不要抄呀,来的话肯定会把钢琴和小提琴砸了,将来就没有好听的音乐了。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天的半夜对面三楼动静很大,灯开得很亮,亮得有点吓人。接下来是老太太很凄惨的叫声,造反派的吼声,我想这种叫声整条弄堂都能听到,我还听到两个女儿嘤嘤的哭声。后来一直持续到天亮。第二天半夜,我又被吵醒,是对过三楼的敲门声,很猛烈的,还有叫骂声。我朝上看,对过没有开灯,我看到一条白带从窗口垂了下来,很长的,是用被单布撕开再连接起来的,叫我惊骇的是白发老太太竟从窗口爬了出来,死死地抓住带子朝下移动,我看不下去,心想主会保佑老太太的。

  几天后在小菜场听几个阿婆说,老太太家给封了,抄出了许多东西,老太太也消失了。"

  第26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2)

  李鸣燕 留学生

  有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每个人的儿时理想。爸爸说,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顶顶羡慕的是什么人,是邮递员!

  那时刚刚学会了骑自行车,每天就盼望能骑着辆车在外面到处兜风。可那个时候家里哪能买得起一辆车呀,三个兄弟个个嘴上不说,可一看到邻居家门口放的那辆二八寸大自行车,就忍不住在附近转来转去。于是我想,要是能当上邮递员,就可以每天骑车送报纸,工作时间就是骑车骑车,这简直是天下最好的工作了。我和妈妈都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然后我问妈妈,那你呢?你小时候想gān什么?妈妈想了很久,说,好像根本也没想过,只是觉得,要是能有一台缝纫机,让我每天踩踩,做几件衣服,就不错了。大概过了十年之后,爸爸终于买了他人生第一辆自行车;而妈妈,用她的缝纫机,给我做了所有我童年时代和长大以后依然能记起来的好看衣服。

  葛希 学生

  妈妈有好多个兄弟姐妹,他们小的时候住在虹口区四川路的老房子里面,四个女孩挤在亭子间睡上下铺,舅舅作为唯一的男孩睡在外公外婆的房间里。那时候那么多孩子的家庭都过得很不宽裕,所以他们晚上洗脸的时候,只用一个脸盆的水,舅舅第一个洗,然后轮到妈妈时经常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妈妈说那水上都已经浮满灰白色的泡沫;而在她洗完以后,这水还不是就这样倒掉的,他们还要用它来冲马桶。所以在妈妈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出嫁,可以用gān净的水洗脸。

  Rah 上海小青年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崇明岛学农。学农的时候很无聊,但是他又有很多荷尔蒙需要释放怎么办?我猜测,打飞机他肯定是打了不少了。但是他有一件我妈妈并不知道的小秘密,就是他小青年时候的恋爱史。

  他在去崇明的路上认识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姓沈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比他大了一岁。长得很标致,我估计是发育得比较早吧。我爸爸就三下两下把人家的地址要过来了,要跟人家做笔友什么的。

  大概我爸爸那个时候的字写得比较好看吧,后来人家小姑娘和他写了好长时间的信,后来有一天,我爸爸实在忍不住,他觉得想要去那个小姑娘所在的农场见见她。就像现在的网友见面一样的。他给那个小姑娘写了信,小姑娘很快就热切地回复说,希望他早日过来。

  第27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3)

  我爸爸很起劲地从崇明岛的南面骑自行车骑到崇明岛的北面。他从早上出发,快下午了才到那里。和小姑娘匆匆见了面,和她聊了聊革命友谊(当中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表述不出来)之后,爸爸就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了他自己的农场。

  到农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的样子了。

  爸爸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我觉得他那个时候很làng漫的。如果能在那里陪那个女孩子一起看日出就更加làng漫了。

  张怡薇 作家

  去年陪母亲回了一次她下乡的地方,由于当年田林地区隶属上海县,所以她的经历算不上大磨难,被分配到了塘湾镇,后来又调去文艺分队。我们坐公车一路颠簸,母亲一直问我,这是第几座桥了?我一顶顶数,但恍然走个神就乱了。我问她:"为什么要数桥?"她说,"从塘湾骑自行车,过了十二座桥,就到上海了。"我问她是不是常回去?她说有时两周、有时一个月,屏不住,实在想家。我又问单程要骑多久,她答三四个小时吧。

  我骑车最远,是从复旦到徐汇的家,那时也是头脑一热,与同学闹着玩的。穿越4个区,一路沿火车站路过最繁华的闹市,哪热闹往哪窜,当时还和同伴说,我们这也能算上"旅游N号线"吧。到家花了4小时,浑身骨头骨脑都散了架。还是走马观花,全无一鼓作气的决心,到后来实在骑不动了,进退两难,总不见得将车撂在路边,只能硬着头皮上。事后想想,再也不敢做这样"làng漫"的事了。

  上大学之后,我总嫌大学离家太远而赖在学校不想回去。车程不顺利的话要一个半钟头,来回就是三个钟头,苏州都能到了。所以我不怎么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远一定要回去。我全当她是骑车能手,她也一度自嘲自己屁股大,就是插队时骑二八寸大自行车骑出来的。我小的时候,她总是载着我去这去那。我们家门口必经的就是宜山路中山西路那座修了十多年的桥。从前她上坡很轻松,发力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有时竟比下坡更有劲。我靠在她身后很少同她聊天,因为她总是很专心,卯着股chuī不破的劲,猪突猛进似的。下坡遇到路面不平整处就是实打实吃一只"弹簧屁股"。我坐在这样的主驾身后,没少吃苦头。我想我要是屁股大了,那就是吃"弹簧"吃出来的。

  宜山一带是我最熟悉的风景,中小学12年都在那里,从不知觉到知觉,生活的艰辛、漫长和无奈,似乎就是这么笨拙地踩踏出的经验。我考上复旦那一年,母亲很兴奋,周周都要送我,还是用她那吃苦耐劳的座驾,经过中山西路那座桥,载我到桥下的轻轨站。大二时的某一天,母亲送我出来,车把上挂着我的包裹,我很熟稔地跳上车,她载我到桥下,忽然停住了,我踮着地,问:"怎么了?"母亲说,"你自己上桥好吧",额上有汗。大二下时,她改用推的,不肯让我背任何包,车篮里、车把上全是我的东西。

  第28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4)

  后来我坚决不让她骑车,她送我到小区门口,嘱咐我少走路,坐一站车去坐轻轨,我都满口答应。但我并不坐车,这一站路对我而言实在宝贵,上坡时鼻头会酸,下坡时又会想到弹簧屁股。但那个可以骑过"十二顶桥"回上海的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是个神话。

  于是 作家

  我没有办法得到jīng确的星盘,因为谁也不知道我是几时几分出生的。

  妈妈讲起我出生时,她进了医院后经过了消毒程序,赤身luǒ体躺在产chuáng上,被推入了产房,很痛,但我显然还不打算出来,我妈那时就说我很懒。等了很久很久,因为产房里没有钟表,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很冷,十月天,太阳已经下山了。她很奇怪,这么久都没有医生护士进来。等得越久,她越觉得生产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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